2003年10月,王志文又接戏了,胡安执导,《美人依旧》。
2003年11月,王志文又得奖了,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男配角。
一年之内得金鸡百花两个奖自然高兴,可是高兴从来如惊鸿一瞥。
一年之内能拍两部好电影会更加尽兴——尽兴了也许就真的刻骨铭心了,可又是那样的可遇不可求。
向来以“心不在焉”的表演树立自己独特银幕形象的他,向来也让人觉得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是迷人的。
方言、老蒲、拉拉、江老师------还有一个登峰造极的冯静波,都曾是那样灵肉分离自相矛盾;虽一年十年后各有了天命,但仍像绣入记忆长卷的锦簇,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他们在左右不逢源中,如鱼得水地存活过。
他们也许寂寞惆怅,也许偶发的又虚弱的。好在他们是角色,不是真自己,不承担责任。
虽自己一直也没有追问:心若不在焉,又到底在哪?
转身之间,人已红了10年。人也又老了10岁。
作为一个演员,演戏;作为一个凡人,生活。
他的大致,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因人和人之间所谓不同,是在相貌和性情。然后才有了各自的人生。
最根本的规则的东西,很难独树。以为可以或已经与众不同的,那是幻相。
就像常用的中文字就这些,美文奇书却那么多;基本音符只有七个,曼妙的音乐无处不在。
而演员如王志文,走在街上别人叫他方言、耿林、郭小鹏,他会笑,但不会答应。
就为本来的那个他,没有那么戏剧性;无论激越或平庸,也都不是那么的有仪式感——本来的那个他,褪下了角色外衣,跟你镜中的人一样,爱着自己和恨着自己。
所以每一次卸妆,真有回家的感觉,是回到那个自己的躯壳。有时候他手舞足蹈有时候又故作镇定,但都不设防。
如果再把他扔回到花花世界,当然他也没事。
演戏,戏有千种;做人,人有千面。只是他所有的,可以给的,也就这么多。
黑白
是从《黑冰》之后,王志文陡然间变黑了。
肤色。角色。
之前,面目白皙,书生意气,喜怒形于色。最感染人的一张脸,当是《南行记》中年轻的艾芜,瘦弱文气,略显苍白,精神骨却很韧,似风中之竹,百摧不折。
还有很多好奇和渴望,这使得他的脸上一直带着鼓舞人的热情和坦诚。一路行走中,有多年后回想起来都会后怕的执拗勇气。
也就因此而有着浑沌的幸福。
还有一个王喜。小坏,油滑,带点无赖,却不叫人讨厌——不但不讨人厌还叫人失去理智的判断,认为金枝应该选择他。
其实女人处在她的位置,当时当景,当有具体的麻烦和考虑。
想到了也体谅了她,却还忍不住为王喜可惜:有些女人的福气就是这样速战速决无法绵长,无法等到时过境迁。
就是这种世俗的生硬的随处可见的错过,让之后的一生再怎样企图脱俗,总是枉费。
到了陆建平手上,提供的不过是故事发展的另一种可能;结局还是那个,不会变。为此这个人物的扁平乏力有先天的重创,其实早已印证了故事原来的主题。
这样摆在一起说来,倒有些宿命了。
王志文是在拍《黑冰》期间喜欢上打高尔夫的。
自此苦练,有过小男孩般任性自虐的时候。2001年初春夜去世贸参加一个名人赛的颁奖,球龄半年的他得了第13名,奖品是什么不记得了,但是光头,戴了一顶五角星军帽,很是显眼。
想来性格中,还是有着零星出轨的欲望。
这一年夏天,酷暑,打球几乎疯狂。夜里到环艺影城看麦特戴蒙和威尔史密斯的《夺标奇缘》,银幕上两个人在草地上比划球杆,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捏左臂。“练得狠了,酸疼。”
还有一次刚从深圳打球回来的半夜,觉得肚子饿,就约上几个朋友去避风塘宵夜,吃着吃着讲起这次打出了一个令球童惊叫的好球,高兴地一再叫酒,还不许别人打哈欠。
进进出出的都穿长袖衣裤,但还是晒成了黑人,脸色也一直是黑黑红红的,就老让大家以为他在发烧。有时候问起,他垂着头叹气:“唉,发寒热了。”
别人信以为真,他就在一边嘻嘻笑。
那时的成绩在100杆左右摇摆——这已经让初次带他走进球场的日本朋友大为惊讶,没想到他这样严守“一年后看表现”的诺言;而向来以为很了解他的哥哥本来跟朋友说,以前他打保龄球也是疯得不得了,后来还不是不玩了么——倒没想到他这次是动了真情。
去黄山拍《芬妮的微笑》之前陪家里人一起吃顿饭,他因为有一场球所以迟了,妈妈和哥嫂就等着。人来了妈妈说,介热天还打球,人也打得像一根棒头,瘦来,又墨墨黑------他低头笑,有点陪不是,又有点明知得宠的小得意。
凡是妈妈说一句,他就噢,噢。两年后他去看王安忆小说改的话剧《长恨歌》,里面有一场戏讲怀了孩子的女儿回娘家坐月子但又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做妈的心里又是恨又是怜,虽手上拿出了给孩子的红包,却狠命掼在地上羞辱女儿。王志文就怔住了,稍后很久都苦恼,“亲情里面就是有一种血淋淋的东西,她这一扔,我像受到重拳——人家都说我是孝子,可是我常常会想这个‘孝’到底是什么?难道我所做的那些就达到了所谓的‘孝’了吗?”
终于也在两年后,打算把妈妈接来一起住,因为“在她的时代,所有的门上只有一把锁,她觉得踏实;后来锁越来越多,她反而觉得不安全。再说妈妈会越来越老,对孩子也有情感上的依赖”。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过说出来总归有点不贴肉,倒不像有一次听他说起的某一天黄昏给妈打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不由恐慌地开始胡思乱想,因为吃晚饭时候妈妈不会不在家里。刹那间他对眼前天大的事都没了兴趣,赶紧飞车回去,但叫不开门又没带钥匙,只好回到车上打算去问哥哥拿钥匙,“这个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开不了车了,那种无边的恐惧感------我想我妈要是有什么事------我都不敢往下想,时间也好像僵住了。”
这也许,是他成年后唯一的一次销魂的惊吓;以前有过的一次,应是少年时,被带去看在冷库里放了20天的爸爸的遗体。
冰冷,诡异,头皮发麻,鼻子酸得要命但就是哭不出来——他茫然空洞地看着前面,无法明晰。
这样漫长地不明意义地等------直到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我冲到车外面,用我长大后再也不会发的那么大的声就在马路当中叫起来,姆妈——”
他讲到这里停了好久,好像还在惊魂中。
“姆妈做什么去了晓得伐?”立刻他开心起来,“伊拿一条裤子去拷边,顺便就在外头吃了晚饭——我妈还挺想得开的,啊?”
所以郭小鹏给妈妈洗脚,只这一个细节,让多少女人原谅他任何时候任何方式的伤害。纵然十恶不赦,还会感念他为女人留了最后一分心意而视他为孝子情种。
舍得
喜欢的电影数不过来,但常常会提起《美丽人生》,认为最浪漫的情怀莫过于它所具备的,在一个特别残酷的现实面前,因为一个伟大的父亲,使得孩子的记忆没有创痛,人生没有最初的迎头痛击。
战争、集中营、折磨、死亡——全都变成了一个游戏。
孩子很高兴,父亲就高兴。在他们之外的王志文,也和他们一样高兴着。
很久以来,他的生命中有着一块缺失,至今没有补上。
“父亲”这个词语,过早地告别他的现实语境;于是在电影这种虚幻的影象里,体会远近。
曾经,他背着6岁的他去看病,双手环绕垂在可靠的胸前;后来,他看到40多岁的他躺在平板上,周身盖起了白布。
他至今都还不是一个父亲,只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无从想象作为一个父亲,究竟要担负起多大的责任。
其中是不是还要包括,不可以不经孩子同意就离开。
越想给孩子一个完美的责任,就越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辜负。不由患得患失。
在他喜欢的《美丽人生》里面,父亲的死亡极其轻描淡写,相比较其中所有的欢乐篇幅,简直像是导演的恶作剧。
却让人流泪。悲从中来。
王志文的解释:导演懂得取舍。舍了这个原本可以大肆渲染的过程,反而得到最震撼的效果——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只是在一切还没来临之前,要舍下的是什么一旦不明确,就会用以后的无数日夜来做补偿。
这其中涉及到选择——选择又岂能轻而易举朝不保夕?!
就这样,年华似水。
喜欢的角色有三个,都还没演上,
弘一、徐志摩、杜月笙。
几年前一度憧憬着,收集相关资料,偶尔和好朋友说起。
也看过不少文字记载——对于那些自己崇敬的人,总认为是肩负义务的,要把他们塑造在银幕上。
却在年龄日渐成熟、演技日渐流转的时候,看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亘古、不能修改。
现在回头细想这三个人,原本就没什么共同之处,除了都是瘦子,还有就是全都抛弃了发妻。
又是真实存在过的,有了既定的格律;又必须就着他们本人来演——想来很受约束。
可是王志文喜欢他们,不会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一样的瘦,或怠慢女人。
“如今我终于意识到我演不了弘一法师,是因为我到不了他的心境;如果进入他的心灵,也就不用拍电影——他的心念跟电影毫不相干。”
一个曾在欲界中沉迷的富家子弟,繁华看尽,偏爱了空门。用前半生享尽风流,用后半生穷极苦行;从吃喝嫖赌,到芒衣蓑鞋、青灯黄卷、过午不食。
据说佛家确有着一类,成佛之前在人间的幻相,是浪荡男女。有个著名的高僧开悟之前,正在妓院楼下绑鞋带,听得楼上风尘女子唱到:“你若无心我便休——”
李叔同叫了弘一之后,发妻跑来灵隐要求一见,到底还是不见。
女人临行不解:“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男女有永远的隔阂,即便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王志文也说:“宗教太宏大,我只能对它保持无比的敬仰。喜欢弘一法师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喜欢着人在红尘中深陷沉沦的快乐,也喜欢灵魂于净土上顾自修练的坚忍,彼此两不相干,两不相欠。”
现在最具备可能性来演的,就是他理解的有着伤感童年的杜月笙。正因为这个人长大后做的事情全不是本人看上去可能做得出来的,所以引发兴趣。
曾经和他喜欢的导演陈凯歌说起过,凯歌说:“行,那我们就拍他。”
各自安抚着彼此的梦想,各自又在人间万事中消磨。等的是一个时机。
也是等着最中意的角色,被动的、坚持的等待;又像是等一个最揪心的女人,想到她,会真的痛,心一层一层地皱了起来。
粗略地相信这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说到了陈凯歌,就想到了黄建新。
一次黄建新和剧组一起来上海,打电话约王志文夜里喝茶。
结果王志文来了,黄建新有事要离开片刻,大家为调侃当时关于王志文的一个绯闻,戏言黄导一定也是赴神秘女子的约会,王志文说:“那没错啊,有哪个人接触黄导后说不喜欢他的,我还没见到过。”
平时要是没有工作上必须的事,其实互相也打不了几个电话;可每一次刻意或无意的相见,都会像高中同学的会面:没有任何开场白,就直接进入叫绰号揭老底说心事的阶段,多少年也变不了。
还有一个赵宝刚。曾经在王志文随话剧《归来兮》到北京演出的首演当晚,他和一班老友买票捧场,早早候在西单民族宫门口,给王志文无言以对的惊喜。“因为之前我们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络——可能是有一些误会或别的什么,我不愿意深想,也不怎么记得了。我只是在看到他、他们之后,突然觉得,横在我们当中的时间完全消失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就这样告诉我,我来了,我在,这真的足够了对我来说,”
心下里觉得赵宝刚如父如兄:“他年轻时候没完成的演员梦想,我来帮他完成,还要做得更好;我的不足,他也会指出。就是这样。”
明灭
公众人物难免会失去一些个人生活中的自由,而自由又是王志文一直在追求的东西,这当中多少有一些矛盾。
这也使得他原本就敏感的心态中,多了一份自我保护。
在极度希望成为一个好演员的日子里,没有想过名利会随之而来,又随名利而来的是生活中无尽的变化。
最初只是一个简单的积极的美好的愿望。不为今日的香车美人和雕?画栋,也不预料突如其来的前呼后拥会让自己那样惹人讨厌,又让自己讨厌了别人。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其实有些茫然。
以为自己距离理想越来越近了,却原来背离了初衷,越走越远。
进一步,有撕扯的痛;退,又不甘心。
有时发了狠心就索性谁都不理,一个人躲起来。还故意嫌弃别人,说一些重话,把自己弄成怪物。
具体情形就像有些小孩子,大人越表扬他就做得越好,越骂他就越拆天拆地——总是过分的。
“我不高兴的时候只想一个人熬过去,别人不要太在意我,因为谁都有很烦的时候,也都有自己处理的方式;高兴的时候我会和朋友们在一起,我希望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高兴的,而且我会尽量让每一个人高兴。”
深知自己天性中有截然相反的双面,热烈如沸水也阴郁如冰,所以渴望过被体谅——又害怕着被看穿。
害怕多过了渴望,是因为内心深处还没有准备好被一个人接受,然后接受这个人。
他就常常自己跟自己打架,乐此不疲,直到受伤或假想受伤才罢休。
具体过程肯定是不愉快的,只是在对生活还没有索求之前,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角儿”是什么?类似问题他想过,因干这一行要成“角儿”几乎是天理。
就不知是否想过成了“角儿”之后,是为了让自己演更多的戏,还是让自己更多地演戏?
一度,红极一时……他回想起来,却自嘲:“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不喜回想那时嘴脸,像不喜欢看以前做作的照片。
朋友间闲聊讲起他那时的可恶样子,边说边笑兴致勃勃;他自己倒反而听不下去了,故意跑东跑西地倒水抽烟,装作跟他没关系。
有时候很恍惚:“是吗?有那样……”或对人安抚着:“真可怜,我道歉。”
之后,会忍不住笑出来,好像很想把手伸长穿过记忆去打一记当年自己的头——带点害羞的。
是的其实是个害羞的人,可偏偏做了演员,还做了大演员。
18岁时的选择是为了选择快乐,到了38岁时还能够自信地表态:“我没把表演当做一个名利上的事情来做。”
就这一句话,是要付诸众目睽睽下20年的实际行动来证明的。
“就比如问我为什么在一些片子里演过场人物——那仅仅是因为:如果对方是我的好朋友,我去串个角色可以让他高兴,那我为什么不呢?”
拍《风云》,是王晶托了熟朋友;在柏林电影节喝醉酒蒙许鞍华送回酒店,就拍了《半生缘》。
说简单也简单,招呼一下就拍了。说复杂又很复杂,都为了一份感情;而这份感情的结扣,有的经了很多年,有的只需刹那。
和E视社区俱乐部成员的结缘亦是如此。今年4月去北京录制《艺术人生》,见到一群可爱的影迷朋友,告诉他已经自发地为他做了一个网页,叫做“锐意坦荡王志文”。
他答应去看看,后来就真的成了常客,不仅仔细阅读,还认真发帖和回复。
‘我喜欢那里有一种平等的感觉,也不狂热,就是真诚地和你或他们互相之间做着交流——我对他们不但是感谢,更是尊敬。”
甚至还起过大家聚在一起见一面的念头,后又觉得操作起来有一定困难而搁浅。
不过很愿意为俱乐部做事,只要提及,他会做到。
交替网络和现实两重空间,那时的他也是快乐无比。
不知是因为年龄还是内心的要求,这两年王志文似乎有了一些性情上的变化。
用他自己的话讲:“正处在一个点上,希望能够平和一些,真的达到心中一直十分欣赏的状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但是他绝不希望自己丢失了真性情——好的就是这份狂,很需要表达。
一系列应运而生的口角是非,近几年让他的周围充满聒噪的声音,却也让他有了不少成长上的启发。
说话,是自尊的一种。他一再提醒自己,有话一定要说,但要准确;无话则沉默。
说过做过些什么,不曾后悔。
闲来喜欢在家,偶尔会翻看旧物。
他有留旧东西的习惯。家里常用一只妈妈给的碗,白底玫红碎花钩边,沿口敲破有一块缺,他也没有特别宝贝,但还一直用着它。
有一次看到几张黑白照:大哥坐在沙发上,背景倒是他童年写的一幅隶书和画的一幅墨竹,爸爸教会他的。
爸妈想来是得意的,还特意把书画裱起来,挂在厅堂中央。
另一张是他刚刚到北京念书时在电影学院门口拍的,长得又瘦又小,夹了一个大包,皱眉,脸上有些许不安。
看久了,那张脸渐渐模糊,这张脸就清晰起来。
这当中,真的20年了。仿佛就在一夕之间,走过很多往事和男男女女,犹如花火,交替明暗。
春去了,谁说没有真的想过?!
只是——如果再回到从前……未必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
(文:杜若)10/21/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