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4年11月9日星期二
地点：日本.神户学院大学演讲厅
不远前的历史 同样面对其他文明的巨大压力
今天我们所讲的问题从中国电影看亚洲价值，在谈到中国电影的时候，在谈到亚洲价值的时候，其实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来稍微回顾一下历史。
在19世纪，在中国的广州，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争——鸦片战争，它所发生的时间是1840年。在发生鸦片战争9年之后，日本发生了明治维新。其实，英国的舰队是首先到了日本的神户，之后再掉头南下到了中国的广州。亚洲在19世纪后期，同样迫切的感受到西方的压力，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资本全球化的压力。
明治维新是被谈论很多的话题，据我所知，明治维新和中国宋代传到日本的中土禅宗文明有密切的关系，应该说，明治维新，是日本全民的一次顿悟，意识到，如果亚洲国家不能振兴，不能强盛，我们就无法面对来自其它文明的巨大压力，就可能被剥夺生存的空间，和我们赖以生存的全部文化的契机。
现状：中国处于资本全球化的中心
我们也有必要回顾一下，在1840年以后，我们中国走过的道路。1840年之后，在中国历史上的冲突，主要的就是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冲突，来自西方的民主主义和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的长时间的剧烈冲突，这个冲突的结果，在政治上是出现了中国人民共和国，中国的统一，摆脱列强的控制等。
在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在经济上采取自力更生，基本上不与外界来往，我想在5、60年代，中国和日本有少量的国际贸易，与欧美就基本没有。但是现在的情况，我看整个世界的媒体舆论，反复地谈到中国在近些年的发展，谈到它在成为全球第一大的吸引外资的国家，2003年、2004年都是超过500亿的直接投资。换句话说，中国实际上现在正处在资本全球化的漩涡的中心。
欢迎和代价的3个M的矛盾
中国人民有很多理由欢迎资本全球化，因为它使中国真正地逐渐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全球化的浪潮中，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是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压力的，这个压力，是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国家在经济上发生的极大的变化，同时，又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就是我们怎样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我们通过几千年积累起来的这个文明，我们怎样保护我们曾经作为行动准则的那样一些东西。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我们在取得进步的同时，其实是付出了非常高昂的代价。我们的文化越来越受到忽视，经济全球化的浪潮，其实就包括攻克和征服其他的文明和宗教。情况非常像，我小时候念孔子的书，孔子自己说自己是皇皇如丧家之犬，在中国这个广大的土地上，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的古代君子国的理想。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和孔子的情况是有些相似的。
德国的哲学家费尔巴哈，他奠定德国古典哲学的基础，小时候念到他的书的时候，他的一句话使我大惊失色，他说“恶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历史并不站在善的一面。马克思在讲到英国在印度的举动的时候，他说道英国在印度的举动虽然是不人道的，但是它毕竟使得印度纳入了全球的范围。
所以，当旧的文化流失的时候，我们也不得不信服黑格尔说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上海和北京都盖起了很多摩天大楼，但是我是有点失落的，我看不到我曾熟悉的北京的情况，600年建立起的王城，在50年间瓦解，这个王城的消失，不仅仅是说我们原来的物质环境消失了，而且失去了我们精神上的寄托。
在中国的四合院里，其实是寄托着很多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小时候可以串门，但是我的两个小儿子，却不知道可以到谁家去串门。
当我在电影学院的时候，当我看到沟口健二，看到黑泽明，今村昌平的作品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他们所描写的一种文化，已经随风逝去。
我有一个习惯，每年除夕之夜，到北京的制高点——景山公园，我看到的是没有灯火的紫禁城和周围的灯火的辉煌。这就是一个暗示，我们曾经和它血肉相连的传统文化，是处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之中。
我今天的演讲，并不是要替一个古老的文明唱挽歌。我自己深切的感觉到，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古代文明，将在一个适当的时候，重新发芽开花。
历史本身是充满自相矛盾的，搬出四合院的人，是因为希望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卫生间。
简单地说，我们作为中国人，面对一个历史所创作的新环境，我们将要怎么做，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这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在美国资本全球化的扩张中，他的文化与之相配套地全面扩张，我说有3个M，如果中国人继续吃米饭，那么麦当劳卖给谁？如果我们都继续抽传统的水烟，那么MARBO卖给谁？如果我们都听京剧，那么麦当娜们怎么办？所以你们能够看到，文化的竞争是和资本的进入同步的。
中国电影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机会去表现亚洲价值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长期处于计划经济之中，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才开始建立起一点概念，电影是一个产品，是一个商品，而不是一个宣传品。
我觉得我本人非常幸运，我们这一代电影工作者非常幸运，就是在计划经济面临变化的时代，我们在那样一个短暂的缝隙，我们拍出了渴望拍摄的真正能够表达我们自己的电影，比如说我的第一部作品《黄土地》。《黄土地》这部电影，在当时的中国的票房并不好，但是我一直为这部电影骄傲，这部电影，混合了太多的我对当时中国社会包括对我本人的认识。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我们所赖以生存的是土地，在这部电影中间非常强烈地表达了中国人和土地的关系。但是我要很坦白地说，这样一部电影，在今天，我拍不出。因为中国电影，已经开始进入市场经济范畴，票房已经成为电影的绝对标准，票房好那么就是好的。
电影实际上是强烈地反映单个民族的文化和他的生存状态。
我去年曾在法国的卢米埃尔中心，接受奖项，他们为我举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主持人告诉我，我所站的地方，就是当年卢米埃尔兄弟放摄像机的地方。
他们拍的工厂下班，而中国电影的第一部，是京剧《定军山》。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电影是强烈地反映民族的文化和他的生存状态的。
中国电影进入市场经济的时代，我有几点感觉，首先我们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去发展我们的电影文化；第二，中国电影究竟应该有什么样的倾向，走一条是么样的道路，有没有可能成为能够表现中国乃至亚洲价值观的一种艺术形式。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怀疑中国电影能完全走好莱坞的道路
谈到中国电影时，必定要谈到美国电影，我对美国电影的理解是这样的，美国电影出现了很多大师，美国电影在世界电影的地位是无可争议的，美国电影有他自己的特点，第一就是它非常现代，第二就是它的简单，取观众的智力的平均值，他不能够高深；第三，他照顾海外市场，比如《珍珠港》，二战中，日美是交战国，但是在《珍珠港》中并没有强调爱国主义的内容，因为日本是全球第二大电影市场，这部电影没有可能不在日本上映。
我们都认识到必须走市场化的道路，一个普遍的倾向认为，好莱坞就是我们的标准。
那么，中国电影能不能完全地走好莱坞的道路，如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是很怀疑的。因为中国是一个有5000年历史的国家，而美国只有200多年的历史，他的文化特征，在我看来，是非常具有暴力倾向的，这和中国文化的非进攻性非常的不同。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照搬美国的方式，以好莱坞的方式进行全面的操作，未必是一条合适的道路。
美国想把中国培养成世界第三大电影市场，而中国电影在本土的市场占有份额是非常之少的。这种情况，我感到非常焦虑。
仅仅以肤色来判定是亚洲人，那是一种悲哀
我们该怎么做，这就是所谓亚洲价值观的问题。
我个人认为，美国电影所代表的是西方宗教、文化、历史的总和，它的基础就是美国的个人英雄主义。西方的民主制度是从威尼斯开始的，威尼斯是一个商人城市，经商是需要协商的，这才有可能产生民主，而中国的文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黄河流域来的，而且我们是以一个大灾难作为一个文明的起点，就是大禹治水，千千万万的人服从一个人的号令，来根治水患。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造成了非常特殊的中国文明里面的集体主义精神。它在漫长的中国历史当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没有办法照搬西方的政治的或者社会的理念，原因就在这里。
今天在这种文化发展的大趋势下，我就感觉到世界的很多地方，在强势的美国文化的压抑之下，都有自我放弃的倾向，顺着美国的大潮流急转直下。
如果我们仅仅以我们的肤色，头发，眼睛来判断我们是亚洲人的话，是个悲哀。
《卧虎藏龙》是体现亚洲价值的一部成功电影
一些中国电影进入了世界的市场，在这些电影中间，我个人认为，有一些是体现了亚洲的价值观的。一个最生动的例子，我想中国电影是包括香港电影、台湾电影或者说是大华语区的电影的，我本人是非常喜欢《卧虎藏龙》这部电影的，我认为它是体现所谓亚洲价值观的一部成功电影，这部电影是非常感性也是非常娱乐的，因为它里面有中国的功夫，但是我认为李安导演以一种非常好的心态，把他多年来多中国文化的认识，融汇进了电影。
举例来说，在美国电影中，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冲突，但是在《卧虎藏龙》中，我们更多的是看到和谐。在这部电影中，周润发和杨紫琼所扮演的两个人物的感情西方人是很难理解的，但是他们觉得有魅力，我觉得在这种美感中，是包括了亚洲的坚忍和谦让，这就是亚洲的力量所在。拿国际象棋和围棋作比较，它们的差别就在于，一个说我要求全胜，一个说是我要分享，即使是输家，他也有他自己的一块天地。
在《卧虎藏龙》中，我很陶醉地看到，李安导演是怎样把一些中国文化中最具美感的一些东西表现出来，比如说两人在竹梢上的打斗，当我看到在郁郁葱葱的竹梢上，进行这样一场类似舞蹈的打斗，原来这是中国一个四个字的成语，叫做以柔克刚。
提到李安导演的时候，我也想说一说宫崎骏，在他的动画片中，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了我们的基本处境，就是人的迷失。
日本观众可能熟悉一部中国电影《那人那山那狗》，在日本被翻译成《邮递员》。看到那样苍翠的稻田，引起我很多的遐想。我们祖先曾经有过的生活。在与自然的交往中，我们发现，我们可以这样坚定、自然地不为外界所动。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中国的儒家思想：“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昆丁还要拍普通话版的电影
那么中国电影的态度和行为应该是什么呢？我想到了孔子在3000年前的那场大的历史变革中的行事方式：温良恭俭让。这是多么美好的理想之境。
我这么说，并不是代表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我有很多西方的朋友，我经常和他们说，200年来，我们一直都渴望向西方学习，那么你们对亚洲了解多少？
昆丁的《杀死比儿2》，其中有一个讲广东话的白眉大侠，他觉得还不过瘾，还想继续拍，用普通话拍摄。我不知道昆丁的中国之旅，到底给他怎样的启示，但是我感觉到，他认定，在中国和亚洲的文化中，有他渴望了解而始终没能了解的东西。
《艺妓回忆录》怎能由中国人来扮演
美国电影实际上是一个攻击性的文化，带有宣传他的以基督教文明为特征的西方文化。
举个例子，在美国有一本畅销书《艺妓回忆录》，这个电影终于要拍了，写一个日本战争时期，一个从边远地区来的小女孩，如何在东京成为一个有名的艺妓。这个电影里面比较重要的女性角色有三个，这三个角色都由中国人来扮演。我本人是不理解，这个艺妓作为日本一种悠久的文化形式，是没有办法来由中国人扮演的。怎么走路，怎么拿扇，怎么笑，怎么看人，我觉得这一颦一笑之间，都是需要日本文化的营养，才能够演得了。其实日本演员来扮演，才能够逼真。但是美国制片方是不会在乎的，他们可能会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什么区别，我们要表现的不是这些细节，我们要表现的，还是西方式的情操。所以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这部体现了日本很悠久文化的这部作品，能不能拍成一部体现亚洲价值的电影。
中国电影进入海外市场，也要有谦谦君子之风
是要拿我们文化的宝藏，与西方进行交流，我们都非常清楚，旅游景点里的观光小卖部里卖的东西，一定不能代表这个文化最优秀的东西，我自己觉得，我们在与西方进行交流的过程中，一定要具有我们亚洲价值中的最鲜明的特征，就是真诚。
我参加过很多国际电影节，经常有国际朋友，对中国不太了解，和我说，“OH,Such beautiful film,let me tell you what I like most!”，我听完以后有点失望，我说：“You love my film with wrong reasons.”这说明我们必须清楚地了解到在东西方之间的巨大的文化差异，我们的目标，并不是希望争得在21世纪竞争中的一席之地，以便去控制和消灭其他的文化。相反，我们应该以平等的态度，以真诚的方式，去与其他国家文化共存，分享，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无极》要创作出一部足以代表亚洲美丽的电影
作为我这样一位导演，经历了一些的不大不小的磨难，对自己的本土文化具有很深厚感情的人，有责任在拍摄我们自己的电影的时候，体现我们的亚洲价值。
举例来说，我在今年的9月份完成了一部电影《无极》的拍摄工作，这是一部制作规模非常巨大的电影，我们用了6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拍摄，由于其中有很多的特技镜头，我们估计要用相当长的时间，甚至长过拍摄时间来完成。
当初在创意之初，我们就觉得单靠内地的力量，是完不成这部制作的，所以我们就请了日本的真田广之，韩国的张东健，以及香港的张柏芝、谢霆锋，一起参与我们的制作，我们还和生活在东京的一个漫画家正子宫野合作，来设计剧中的道具服装，摄影师是《卧虎藏龙》的摄影师鲍德熹，美术师是香港的叶锦添，也是《卧虎藏龙》的设计师，那真正是一个国际性的合作，我们开玩笑，现场要说5种语言。
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是我们希望集合亚洲电影的人才，创作出一部足以代表亚洲的精神和亚洲的激情、亚洲的美丽的这样一部电影。
我在日本，看到许多制作精美的器物，真有古代之遗风，我只是希望，我们的文化，不要在岁月的剥蚀之下，越来越粗糙化。
在上个世纪，在中国有一件轰动的新闻，就是在湖南长沙，发现了汉墓马王堆，但是使我惊奇并不是那个时期，人们能把尸体保存得那么好，真正使我惊奇的是，在墓葬中间，居然有若干粒2000多年的莲子，这几颗古莲子，在适当温度和湿度滋润之下，重新发芽，当我看到，这几颗古莲子，生发出宋代人写诗词所说的亭亭玉立，只可远观，不可近渎的那种风采的时候，我突然心情非常激动，我突然意识到，一种非进攻性的文化就是强烈地体现着亚洲价值的文化，在剧烈地竞争的几个世纪之后，失去了它的光彩，但是它没有死亡。亚洲的价值总有一天，会被全世界重提，亚洲的价值，就像这几颗古莲子一样，在适当的气候和水分的条件之下，重新开花结果，总有一天，亚洲人会很骄傲地说：我们骄傲，因为我们是亚洲人。(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