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争议缠绕的艺术家
在陈逸飞提出大美术的概念、并热情投身于时尚产业和城市景观后,关于画家自身定位的争议一直困扰着他。其实他一直愿意做一个视觉艺术家,争议者更多时候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撰稿/沈嘉禄(记者)
石油大王哈默提携了他
陈逸飞是上海画家,但上海的画家对他的认可度并不高。在国际艺术市场上,他是中国画家,但外省市画家把他当作上海人的笑话来讲。有一画家说他“四不像”,因为他涉足的领域太多了,他似乎什么都要轧一脚,老本行——油画的水平在近十年里几乎没有长进,重复自己,满足市场。
陈逸飞至今获得最高评价的是他的早期作品《攻占总统府》(与魏景山合作)、《保卫黄河》、《踱步》等,那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绘画,显示了画家很高的造型能力和丰富才情,并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地位。
但真正使他暴得大名的是一件蛮有趣的事,1985年,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访问中国时,将陈逸飞的一幅油画《家乡的回忆——双桥》当作礼品赠送给邓小平。外国人将中国人画的画送给中国领导人,看上去是出口转内销,有帮助中国人认识中国的意思。其实不然,1980年陈逸飞赴美国纽约亨特学院攻读美术硕士学位,他的作品在纽约国际画廊、新英格兰现代艺术中心、史密斯艺术博物馆等展出,得到了西方的认可,哈默画廊也为他举办了六次个人画展,并成为他的代理人。哈默很欣赏陈逸飞的画,拿来送给中国领导人似乎更有意义,当然也不排除抬举陈逸飞的用意。于是,陈逸飞出大名了,连带着画中的周庄双桥也出大名了,至今周庄人说起陈逸飞,还是充满了感激。今天只要去周庄,就会看到陈逸飞画双桥的那个位置上,永远有人在写生。但是陈逸飞只有一个。
后来,被大家认识的是在美国画得较多的音乐系列和回国后的清朝仕女系列,1991年,他的《浔阳遗韵》在香港以135.5万港元的价格拍出,创下中国当代画家的最高市场纪录。这一成功拍卖也使旗袍系列获得更广泛的认可,这类组画以古典气质的美女,闪亮的丝质旗袍,民族乐器和团扇,构成了一种中国人熟视无睹的场景,但老外非常看好,他们以为这就是中国的千年一梦。
在1985年后的12年中,陈逸飞一共售出500多幅画,1991年到1998年,他的33幅画的拍卖总额为4000余万元人民币,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当代中国画家能在国际艺术市场上与之比肩。
《浔阳遗韵》和形象问题
陈逸飞的画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仿冒和印刷品也层出不穷。有一度,娱乐场所喜欢拿陈逸飞作品的复制品装饰场面,记者甚至在外地一家脏乱差的饭店包房里,看到面对面挂着两幅相同的陈氏复制品。上海的一些公共空间也拿陈的画当作一种符号,比如在老板认为比较高档的酒店卫生间里,也会挂陈逸飞的《浔阳遗梦》。有一次记者跟陈逸飞讲起这个见闻,陈逸飞轻叹一口气,“这是他们的权利,复制品已经不属于我了。”
陈逸飞的这类画,成了拍卖会上的热点,频频打破自己创下的中国当代油画的成交纪录,也为怀旧风尚的兴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因此遭到美术界的猛烈攻击。有一种观点很具普遍性,认为陈逸飞与张艺谋一样,迎合了外国人的畸形心理,严重歪曲了中国人的形象。
对此,陈逸飞曾对记者表示:“中国人的形象不是靠我的几幅画来最终确定的,我不过是提供一种历史的画面,一种可能性,一种想象空间。我画中的人物还是很有美感的,外国人并不会与当代中国联在一起。京剧、昆剧中的人物美不美?但外国人不会认为这就是当代中国人。中国人的国际形象如何,主要靠每个中国人,特别是政府官员。你在马路上吐痰、乱穿横道线,被外国人看到了,这种形象才是很不好的。”
美术批评家魏劭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批评陈逸飞的画家确实不少,主要认为他媚俗、商业气息太重。我倒认为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他,他是一个优秀的油画家,比较早地涉足时尚界,将艺术元素注入这个产业,大大提升了时尚产业的品质和市场竞争力。他这样做,也形成了一个风气,使艺术品更容易被市场接受,你不能说《浔阳遗梦》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品最终卖得好是有道理的,至少说明在中国,油画被老百姓认可了,变得看得懂了,这是好事。陈逸飞在时尚界的影响还会持续很久,他在商业上的成功运作也是值得学习的。
但陈逸飞几乎从来不批评别的画家,有一次记者请他点评青年画展的参展作品,他都说好,很有潜质。还请他写艺术批评专栏文章,他总是以没有时间为由推辞。
一个完美主义者的贡献
尔冬强认为陈逸飞的贡献更多地在于大美术观念的提出和实践。“他介入社会很多层面,以视觉艺术家给自己定位,并取得初步成功,这在中国的美术界是很少见的。许多人对此不理解,认为他赚钱的欲望太强。其实这也是正常的,今天这个社会谁不想赚钱啊?但我觉得财富积累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这个人有理想主义的情怀,是完美主义者。我们这个高速发展的城市里,有许多东西在视觉上很凌乱,与城市应有的气质格格不入,与我们提倡的城市精神也相去甚远。有些东西是可以重新设计、包装的,一些陈旧的观念也应该改变。但一些爱惜自己羽毛的画家常常不屑于这样做。陈逸飞身体力行,做出了榜样。我不知道在他之后,谁还会这样做。我们应该对此认真思考,不要光停留在文本研究上。”
画家兼美术评论家谢春彦是陈逸飞的老朋友,在听到消息后非常惊愕。他想起自己曾在几年前为解放日报画刊陈逸飞作品专版配过的短文,其中也肯定地认为近一百年来,自油画传入中国,接力赛到这一代,已经走向成熟。而其中陈逸飞对中国油画走向世界作出了贡献,他至少也是十年动乱后冒出来的一批画家中的代表人物。在陈去世后当天,他就接到美国和香港多家媒体记者的来电求证,这也说明陈逸飞是具有世界影响的画家。“听说他准备在拍完电影后收缩防线,集中精力打造浦东的一条商业街。可惜电影消耗了他太大的精力。”谢春彦最后说,他还特意作了一副挽联纪念好友:“天叫才人去,一枝画笔成绝响;世无圣手出,百卉丹青断异军。”
“他是一个悲剧”
斯人已逝,情何以堪。以前对陈逸飞有看法的艺术家对他的评价也比较客气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油画家说:“没想到他的生命会戛然而止,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他在《理发师》上投入过多的精力,对他的伤害太大了,可能是致命的。自从他涉足时尚产业后,画家的身份就暧昧起来,再也走回不到当年英雄主义画家的状态了。多重角色的承当是累人的,他在超负荷工作。就好比一个轻量级的拳击手偏偏要做泰森,结果倒在拳台上。”还有一个同样不愿透露姓名的画家说:“陈逸飞是一个矛盾体,他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者,他原本可以画得更好,但躲不开名利场的各种诱惑。他向上帝要得太多,上帝却过于吝啬,连六十虚岁的生日也不给他,这确实太悲惨了。陈逸飞是一个悲剧。”
还有一个画家说:“他走了,国内的一些画家会舒一口气。他是一个强势的人,对同行客观上的压迫是明显的,市场上、艺术上都逃不了这种感觉。很多人不喜欢他的处事为人,认为他很会炒作自己,运作上也有一套,生意场上不够朋友的事也不少,他不能算艺术界道德的楷范。”这位画家还提起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在上海,被外省人当作上海文化界代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陈逸飞,另一个是余秋雨,都是争议不断的人物,一直处于新闻焦点中。但他们一个远离文学圈,一个远离美术圈,都有点意气用事的。陈逸飞这几年从来不参加上海组织的画展,宁肯参加浙江的画展。但陈先生比较会做人,不像余秋雨那样咄咄逼人。当然也可以反思一下,这样的文化环境正常不正常?”
曾被陈逸飞聘为《青年视觉》主编的赵滨先生对记者说:“陈逸飞是青年人的榜样,他对青年人向来鼓励多、关心多,他对自己的事业很专注,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干预太多肯定会出现矛盾,他不可能成为所有领域的专家嘛。后来与他合作的青年人都离他而去,逸飞之家的总经理走了,女装设计师也走了,我也走了,姜文也走了,这说明陈逸飞在人事方面是有点问题的。特别可惜的是《青年视觉》没了陈逸飞,就没了灵魂。”
陈逸飞的作品成了一种符号,代表时尚和财富,有人收藏他的画作为投资,有人则买他的画当作礼品,因为在拍卖会的图录上可以看到起拍价,接受者可以据此估出礼品的含金量。有一个温州企业家就只认陈逸飞的画,因为政府官员知道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画家实在是屈指可数。尽管还有一种说法对收藏者形成干扰:陈逸飞的画有不少是他请别人代笔的,最后由他添几笔完成,但这种传说并不能遏止飞涨的势头。一位在拍卖行里的“老法师”肯定地说:现在斯人已去,他的画肯定会出现一个快速的上窜,这几乎是艺术市场铁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