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公众对公众人物崔永元的聚焦多着落在他的病,以及他那激起波澜层层的观点。
北京,中央电视台《小崔说事》办公室。由公众印象,走向眼前的真实,我们发现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歪着嘴坏笑、不动声色地机智和幽默的崔永元,如今独自执拗地心事重重——个人的良心、媒体的良心、社会的良心,在多元的社会背景下,正如何异化着、该怎样去
捍卫?
我把自己拖垮了
记者:人们提到崔永元,一般就会“条件反射”到《实话实说》。而事实上您离开《实话实说》已有不少时间了,对它还留恋吗?
崔永元:不留恋了。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记者:您已翻开了新的一页,可仍有观众在回味小崔的《实话实说》。您把这理解成是过去的太成功还是现状的不够成功?
崔永元:从节目的社会影响力,或者说节目的内在品质来讲,我觉得《实话实说》是最好的,是高峰状态。《小崔说事》,跟大家实话实说,是养家糊口的。不过,对《电影传奇》我们还是有很高追求的。
记者:失眠、烦躁,是因为现在做两个节目,工作太忙了?
崔永元:不是。离开《实话实说》后,我轻松多了。
记者:难道一个《实话实说》,比现在两个节目的压力更大吗?
崔永元:从工作量的角度看,可能现在比过去量更大些。做《实话实说》的累,累在心态,累在我们对这个节目的内在品质要求过高。我们的想法挺好,但实现不了。
我们当时觉得,好的节目形态应该是这样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内容、观点的表现,是一种理性的思维,但是它必须是通俗的。做节目难度最大的,也就在这儿。在这个节目中,我把自己给拖垮了。
记者:但您同时也成功了,成了中国电视第一男主持。
崔永元:应该这么说吧,从学习的角度来讲,我的确受益匪浅,跟那么多专家有了面对面零距离的交往,对我的整个思想都有很大帮助。但确实让我过于疲劳,达不到这个要求。我每做一期就觉得离我的理想又远了一步。
娱乐很好,但娱乐不是生活的全部
记者:那么,现阶段您的困惑又是什么?
崔永元:我觉得现阶段,整个电视的生态环境不好。整个电视界呈现一种浮躁,娱乐为王。不光娱乐节目,就连新闻,都尽可能采用娱乐的方式表达,观众的收视也呈现一种功利、浮躁的心态。这就让我们这些做严肃节目的同行们,非常之困惑。严肃节目形成不了一个力,形成不了一个场,我们又不愿意妥协。娱乐很好,但娱乐不是生活的全部。
记者:现在,一些严肃节目的娱乐化,是不是流露出严肃节目在“娱乐为王”面前不战而败的态势呢?
崔永元:我觉得是有很多从业人员认输了,这是很可怕的。我为什么老说“宁死不屈”,老说“坚持”,老说“不能妥协”?如果你认输了,那你就败局已定了。我并不是反对娱乐节目,但是我反对娱乐是我们整个社会的全部生活。那就是个不健康的社会。总有些事是要让我们皱皱眉头,是要让我们动动脑筋,是要让我们托着下巴想一想的。
记者:有人说“老百姓就喜欢庸俗”。
崔永元:这个说法我听到过,当时我就问,说这个话,你有数据吗?中国有13亿老百姓,能给我个数据有多少老百姓喜欢庸俗吗?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没有选择啊。打开电视就低俗,翻开报纸就低俗。有谁能代表老百姓说,我们喜欢低俗?
要是把良心丢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记者:一种印象是,离开《实话实说》后的崔永元最让人关注的,不是《小崔说事》,也不是《电影传奇》,而是“小崔病了”,是小崔又发出了什么声音,这是为什么?
崔永元:我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其实就在我做《实话实说》的时候,我这样的声音也不少。但是,可能那时候《实话实说》更有吸引力吧,大家的目光就聚焦在那上头了。现在,可能这两个节目加起来也不如《实话实说》那么有吸引力。有些人就觉得,崔永元进步了,有思想了。也有人认为,崔永元不行了,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吸引大家的眼球。
记者:事实上是,你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社会思考?
崔永元:是的。不做《实话实说》之后,我不如从前那么累了,思考的时间比从前多了,学习比从前勤奋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与我所在的媒体忽然拉开了距离,更像一个旁观者。当拉开距离以后,你就能看得更清楚。
记者:那您是否为思考和社会责任所累所病?您的心理医生说过:崔永元要是没什么社会责任感,他的病就好了。
崔永元:是的。我自己就说过:我要是把良心丢了,我的病就好了。
记者:良心与疾病之间,有何必然?
崔永元:我觉得所谓的抑郁症,其实就是矛盾。心理医生说,抑郁症就是一个人内心的道德要求,超过你能做到的道德要求。
记者:是不是因为您如外界所描述的,有“道德洁癖”?
崔永元:我不是有什么“道德洁癖”,我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我一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两条线内游荡,一条是底线,这底线叫法律;一条是高线,高线叫道德。所有的人都在法律和道德之间游荡,好的人离上线比较近,差的人接近底线,最差的人逾越底线。
我打个比方:当我往上线靠的时候,我不光要保持清廉,保持生活的低水准,还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当我接近底线的时候,财源滚滚,名声大振。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选择,你怎么样来选择?当你选择接近底线的时候,甚至无可指责,无可厚非,你没有触犯法律,派出所都不管你。但是我总觉得,如果电视人也能算是文化人的一部分的话,是不是应该往上线靠得近一点?
记者:那您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往上靠?既然都在一个合理的范畴里面。
崔永元: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同意这样的观点,当社会上所有的人群都在这两条线内游荡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分出层次来?比如法官、院士、教授……你是希望他在底线那儿游荡么?肯定是希望他们靠近上线的。他们是社会文化的中坚力量。
记者:所以,您就矛盾地痛苦着、清醒地痛苦着。为什么不让自己更舒服些呢?
崔永元:舒服的方式就是妥协。而我要的是“宁死不屈”。
记者:于是孤独?于是脆弱?
崔永元:孤独。但不脆弱,为什么要脆弱呢?
如果我们都用底线来要求传媒,那么大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出现偏离和误差
记者:您特别强调媒体的良心,是因为您身在其中,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崔永元:都有。我不断地在传媒业中磨练的同时,我体会到了传媒的力量。传媒可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态度。可见,媒体的责任太大了,媒体的良心太重要了。如果我们都用底线来要求传媒,那么大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出现偏离和误差。所以,传媒就必须要有责任感或者说良心。什么叫责任感?有责任感就是高要求。
记者:所以,您强烈反对节目和人格的分裂。
崔永元:这涉及到良心啊。
记者:那么,很长一段时间,您都不接受媒体的采访,是怕媒体,厌恶媒体,还是对媒体失去良心的失望?
崔永元:我觉得是一种绝望。
记者:已经绝望了?
崔永元:最早看到一些关于我的不着四六的报道,觉得可能是我们沟通上有问题,有误会,我说的他没有理解。后来慢慢地接触多了,我发现不是这样,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吸引眼球,发行量才能大,是有意为之。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跟他们打交道。
记者:您碰到的假新闻不少了吧?
崔永元:太多了!对媒体而言,假新闻是致命的。传媒最大的价值就是公信力。如果大家不相信你了,你就是废纸一张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从业人员意识不到,当我们刊出假新闻、软广告的时候,我们在一步一步丧失我们的公信力,丧失我们的诚信度。当这两样东西没有的时候,我们的媒体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记者:这种价值的丧失,有人认为有多种表现。一种是低俗化倾向;第二种是铜臭味很浓,春节到了,搞个“春节经济”,端午到了,也弄个“端午经济”,还有什么文化味?第三种是假大空的东西多。面对这些,最让你失望的是什么?
崔永元:在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无论是做节目报,还是做一个广播电台的记者,我觉得都是一份特别神圣的职业。它虽然也是养家糊口,但跟一般的职业是不一样的,它负有社会责任,但是现在这种责任感少了。最近我看到有一张报纸,它吸引读者订报时是这么宣传的,订我们的报纸一年180块钱,但是我们报纸的页数多,每天厚厚一沓,算下来一年卖废报纸的钱就是130块,算下来你只花50块钱就可以看我们一年的报纸。天哪,一点儿神圣感都没有!拿报纸当废纸卖,跟卖红薯、卖黄瓜没任何区别了。
记者:报纸确实是纸,但报纸的意义不在“纸”上呀。
崔永元:它是新闻纸,它是社会纸。做这个职业的人要有神圣感、崇高感、使命感,对吧?现在,很少有了。还有,我们的媒体不是有虚假广告吗?难道是他们看不出是虚假广告?不知道这个违反了广告法?给钱就登。另外,就是做新闻类的广告。我觉得,这都是丧失社会责任感、丧失良心的表现。 特约记者 高慎盈 黄玮 吕林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