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拿起《杨澜访谈录》2005年的嘉宾名单,我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里有部分的历史,部分的人生,这历史和人生中都包含着希望与痛苦的双重情绪——欢乐和忧伤轮番占据心灵
文/杨澜
他坐在我面前,礼貌地微笑着,眼神有些疲倦。连续五天的东亚峰会,十几位各国元首让这位马来西亚东道主应接不暇,也无限风光。
我瞥了一眼表,采访时间已过一半,得抓紧了。可是,怎么才能让巴达维总理把话题从严肃的政治转到私人生活,特别是丧妻这样的个人创痛而不显得唐突呢?
“回顾2005,无论是在公共领域还是您个人生活中都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这其中对您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呢?”有些门需要当事人自己打开。
“当然首先是我的妻子去世这件事。”他眼光一亮,随后又一沉,“她总是那么乐观,甚至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死,直到最后一刻。那时我已经知道她来时无多,但是却束手无策,那种滋味儿真不好受……“
在接下去的十分钟里,巴达维深情地回忆了亡妻的最后一次旅行,她对民族手工艺的热诚,以及对丈夫从事政治的无奈。沉默些许,他接着说,“可惜,政治是我的生命,在这一点上无法顺从她的愿望。但是你问到我是否会留恋总理之职,我想不会。”巴达维的眼中泛起泪光。夫人去世后的两个月中,巴达维将卧室完全保留着她生前的模样,每天上班前都会到她的墓前默默伫立,子女们发现父亲深夜里一个人读着母亲曾经写给他的信,泪流满面。
“我们总理对本国的媒体都从来没谈过这么私人的话题。杨小姐,祝贺你!总理很欣赏你的采访。”采访结束后,巴达维的新闻秘书特地返回来对我说。
对于巴达维来说,2005年就这样过去了,带着旁人无法分担的苦痛,也带着熙熙攘攘的政治剧目。
元旦那天,我坐在上海大剧院里欣赏由海外华人音乐家演出的新年音乐会,曲目中有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背景介绍中援引了克拉拉·舒曼的一句评语“就像一个人躺在春天的花丛中,欢乐与忧伤轮番占据他的心灵”。
忧郁与喜悦,宁静与骚动,音乐中的二元主题对峙着、交织着。小提琴发出一声声叹息和寻问,圆号与大提琴演奏出宽广而乐观的主题。严峻肃穆的旋律曾经让理查·斯特劳斯联想到“送葬队伍静静地穿过月光下的高地,”喧闹活泼的乐章又带来乡村街市的生动与快乐……
我在品味音乐时突然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正是过去一年的最佳写照吗?
从年初东南亚海啸带来的巨大灾难,到美国卡特里娜飓风的无情扫荡;从伊拉克朝拜途中的千人践踏事件,到南亚大地震的连连惨相;爆炸、火灾、空难、矿难……还有那些逝去的熟悉面孔:陈逸飞、付彪、高秀敏、巴金、汪道涵。那天听一位出租司机说:“2005年老天收人那!”心中不觉一震。损失与悲情,留给活着的人们掂量。
但这一年又有许多希望的门窗被一扇扇打开:连、宋的大陆之行揭开海峡两岸历史新篇;神舟六号的成功发射激动了全球华人的心;互联网和新媒体产业迎来了第二个春天;还有萧条多年的国产电影市场传出了更多复苏的讯息。
就是这样一个嘈杂的时代,你的心情取决于你今天听到的声音来自的方向。面对海量信息的时代,有时你会无助地发现所有的声音劈头盖脸,毫无选择地将你淹没,让你没法搞清楚自己的心情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杨澜访谈录》2005年的嘉宾名单,我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里有部分的历史,部分的人生,这历史和人生中都包含着希望与痛苦的双重情绪。
就拿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来说吧。我采访他的时间是在2月份。那时,作为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特命大使,他来到亚洲。谈到在泰国和斯里兰卡慰问难民的感受时,他不能忘怀的是那些幸存孤儿的矛盾心情:他们为死去的父母倍感伤心,但又为自己的存活深感庆幸,他们不知到底应该悲伤还是高兴。在他们的绘画中,有眼睁睁看到父母被海水淹没的残酷,也有与别的伙伴唱歌跳舞的欢愉。
其实克林顿身上也同时有着希望与担忧。心脏病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我的祖父、父亲、继父寿命都没有我长,对此,已感到很幸运了。让我高兴的是我已经用出书和演讲的收入还清了所有债务(巨额的律师费),又为夫人和女儿买了房子,现在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公共事务中去。”关于1998年的弹劾案,“我个人是犯了错误,但那更是右翼势力积聚到高峰时爆发的结果。今天的美国共和党右翼正在变得更右,对此我深深担忧。”
“如果希拉里愿意竞选总统,我相信她会是一位称职的总统。她为我付出了27年,也该轮到我为她做点事了。还有切尔西,我完全相信她能找到一个配得上她的男孩,相亲相爱。”说这番话时,我眼前的克林顿有了一种慈祥的模样,他灰白的头发与病后憔悴的面容,给了他任何显赫的职位也无法给予的气质。
有时命运的戏谑就在于,你一直犹豫不决,等到终于下定决心,已经到了谢幕的时间。比如,如果连宋早两年到大陆来,他们一定会输掉上次的选举吗?
我采访连战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即使如此,也已经是他大陆之行接受的唯一独家专访。显然,对于国共两党60年后的再度携手以及他个人在访问大陆期间的精彩表现,他是满意的。即使是对于那些反对他来大陆的台湾民众,连战也有信心用更全面的资讯去说服他们。“海峡两岸的依存关系是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只有合作才能把饼做大,防堵的心态对台湾没有任何好处。”在采访中,他尽量不让任何情感流露出来,尽量使用安全的政治语言,不过,他也第一次向媒体承认即使党内有挽留呼声,自己也不会连任国民党主席一职。
在任职将满之时,他终于有了政治勇气实现历史性的突破,不能不让人称道,但是否正因为任期不长了,没有了后顾之忧,才终于迈出早该迈出的一步,似乎就无人深究了。以他的学养和政治历练,他当然了解此举的历史价值。据他的副手江丙坤先生介绍,这一次访问大陆,连战要求所有稿件都由自己准备,可见其深刻用心。对于个人而言,那些宦海浮沉所带来的羞辱和挫败得到平复,政治生涯能划上这样的句点也是幸运的。谁又能说,此时功成身退不是一种智慧?因为门尽管推开,今后的路却并不平坦。
机遇,就是这样。它的降临总是伴随着同等的责任和压力。9月里,所有媒体都把眼睛瞪圆了,盯着阿里巴巴的马云把十亿美元套到手。他那孩童式的笑脸上,满是成功的笑意,又有谁想到,那十亿美元一到帐,他就开始做恶梦了。“我梦见自己在爬梯子,抓到上头一块大石头。突然石头松动了,我整个人都掉下去了!”马云在他那个有一只大鱼缸的办公室里接受了我的采访。他夸张的表情与那些休闲自在的鱼儿相映成趣。“没钱的时候一般不会犯错误,有了钱就容易犯错误,有了很多的钱就有可能犯很愚蠢的错误。”当然,十亿美元对于中国人创办的最伟大的公司的目标而言,就显得合理多了。大的机遇,还有与之相伴的巨大压力,只有靠大的理想和大的胸怀才能支撑。一位阿里巴巴的投资者曾这样解释:“我见过多少互联网公司,即使创始者只有两三人,也早已分道扬镳了。但是马云和他的十七个同伴,居然一直没散伙,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当你成为领军人物,深深了解只有远大目标才能凝聚团队的道理,你就没有了软弱的资格,在人前豪言壮语的马云做那样的梦(不止一次)并不奇怪。让潜意识中的压力在梦中流露,对身心健康绝对有好处!
感觉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更忙了,无论过去的一年过得怎样。是什么让我们在不断的失望后继续前行?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现实总是不够完美,使得希望就象是一场赌博。输了很痛苦,那么宁可不追求吗?岁末,陈凯歌拿出了《无极》。可惜的是,虽然电影在场面和技术上精益求精,但故事和人物还是缺少感动我的力量。倒是对他的采访让我感动了。一是他的坦率。谈起六年前的《荆轲刺秦王》,他说:“我当时真的非常不痛快,心想,我做了那么诚实的一部电影,他们怎么这么傻X,看不懂啊!那种伤害是很难愈合的。”二是他对父亲的情感。“我从《风月》剧组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陷入昏迷了。两天两夜。我附在父亲耳边说:‘你要记住一件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妈。’我父亲用只有我们父子能懂的表情告诉我,他听到了。然后我看见他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身体。真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对于自己在十六岁时当众推搡过父亲,以显示划清界限,陈凯歌有着一种深沉的忏悔。“在文革中,我没有看见很多英雄和烈士,我看到更多的是背叛。我对不起我父亲,而这种对不起其实反过来更让我觉得他的可依赖。”
背叛和依赖,这听起来是如此矛盾。但是我揣摩,对于一个无条件爱着你的人,即使被背叛也随时愿意原谅和包容的人,当然是你可以完全依赖的。实际上,《无极》中最精彩的台词来自刘烨扮演的鬼狼。“我曾经以为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现在才知道实际上我伤害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他的贪生已经是一种背叛,而他最后挣脱黑衣,化为青烟的一瞬,也是他寻回尊严与勇气的永恒。在他的身上,你可以见到陈凯歌的用心。
虽然陈凯歌说自己渐生懈怠之心,没有了风云再起,旌旗飘扬的劲头儿,但我觉得,那是他被一拨拨的娱记折腾累了,烦了。有好的故事放在那儿,激情还是会不请自来的。人需要希望,不为别的,只为了希望本身。我们弱小的灵魂要有所依托,就像章子怡告诉我的:“《艺伎回忆录》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是我的,那夜很冷,戏终于拍完了,导演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我很想开口也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忍不住在哭。像丢失了自己,不知该怎么办了。这种感觉从前没经历过”。章子怡需要她的角色,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在翻过2005年的时候,我们也翻过了一篇篇忧伤或欢乐的故事,还有那些既忧伤又快乐的复杂心情。如果对2006年有些寄语的话。我愿与大家分享张学友在接受我采访时说的一句大实话,“我们香港人讲,‘瘟猪头有盲鼻菩萨’意思就是,气味不佳的猪尚有鼻子不通气的菩萨关照,你我自可不必杞人忧天。”体味这人间的喜怒哀乐,享受亲情与爱情,这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天赋幸福。
听说2006年是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