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娱乐讯 田朴珺9月最新专栏曝光,撰写了自己的姥姥,这也是田朴珺首次描写女性。她的姥姥,曾是大家闺秀为看戏乘飞机往返,而后却因战乱,人生历经波折。专栏也是田朴珺新书《习惯就好》的序言。
以下是专栏全文:
我的姥姥
仔细想来,我思维和习惯的缘起很多都是来自我的姥姥,她是树立我生活价值观的启蒙导师。姥姥是地道北京人,所以我小时候是按照北京,而不是上海的习惯称呼她。现在,姥姥离开我已有15年,但她的影子始终在我的生活里。回忆她,也是梳理我自己,生而为人的些许点滴。
从我有记忆起,姥姥就已进入迟暮之年。一头银发一丝不苟,个子不高,微微驼背,白净的脸上皱纹并不多;手因为做了很多针线活,骨节突出,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当时,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她年轻时的样子,好像不觉得她也曾年轻过。但中学时有一天,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留着齐肩波浪发,扎着蝴蝶结。
“是姥姥吗?”我问。
其实不待母亲回答,我心中已有答案。那双明亮的黑眼睛,看上去既熟悉又亲切。
那时姥姥的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那种单纯而明亮的笑容,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成为了姥姥的姥姥,笑起来可以说是温暖、慈祥,但也多了一股——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形容——沧桑。
年轻时的姥姥是个大家闺秀,喜欢听戏,会在大冬天,梳着大波浪头,脚蹬丝袜,身着旗袍,坐着飞机只身远行,只为梅兰芳、尚小云的一场戏。老了以后,她还有每天下午听着磁带,唱上一段的习惯。
小时候,有一次我们拍全家福。姥姥让我们先出去,说马上就出来,可我等不及,没几分钟就跑到屋里找她,却发现她正悄悄地用烧得碳黑的树枝,对着镜子仔细描眉。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姥姥那个年代的人,还有这样化妆的。我心中的民国美人迅即成形。
姥姥也算经历坎坷。遇上战乱,她曾从济南徒步走回北京,也有过风餐露宿的经历。“文革”中姥爷自杀,给姥姥留下三个儿女和一个遗腹子。为了养活一家儿女,从没工作过的她开起了裁缝店,缝衣度日。
姥姥的三个儿子,全走在她前面。最后一个儿子离世,是医生误诊造成的,亲友都建议起诉这个医生,但姥姥说,“治病救不了命,算了!”没有追究责任。后来那个医生每次见到她都会深鞠一躬。
姥姥的心胸还体现在对物质的态度上。年轻时,赶上战乱,家里一些细软家当,都在包袱皮里,方便全家随时逃难。一天,一个朋友借住,战乱之时,互相照应,也在情理之中,姥姥自然慷慨接待。但人走以后,却发现装着细软的包袱少了一个。姥姥说:“东西既然没了,就别问人家了,问,就会伤和气。”
我妈因为身体不好,怀我时,大夫不建议生下来。姥姥说:“不能什么都听大夫的。”一句话,有了我。其实,早在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姥姥就开始准备给我做“百家被”,她收集了各种小布条,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就被爱和温暖包围着。姥姥说,“盖百家被的孩子,长大有福气。”
儿时的我,特别能吃,两个人轮着喂糊糊,慢一点就哭。但虽能吃,却体质孱弱,于是我有了多数人不同的饮食习惯。一般来说,上海人的早餐是泡饭,可我却一口泡饭没吃过。姥姥为了给我加强营养,在我小学时,她每天早餐都为我准备一盘酱牛肉。
从小,见我这么能吃,姥姥也想让我养成一个好习惯——不浪费粮食。但凡看见我的碗里还有米粒,就吓唬我说,“碗里有剩饭的姑娘,将来会找个麻脸老公。”我于是赶紧把碗舔得锃亮。后来,得了个花名——“田大胃”。对一个姑娘来说,这不是什么雅致的名号,姥姥却说,你体质不好,能长得高,全靠嘴忙。
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幸福的时刻,应该是和姥姥在一起。清晰记得,那是上海梅雨季,四岁的我非常讨厌幼儿园,便想出种种招数逃脱。那天,爸爸到姥姥家接我上学,我哭得很厉害,姥姥只好替我求情。可能由于下雨的缘故,爸爸心软,放了我一马。我站在床上,踮着脚,小心脏忐忑不安,看着爸爸冒雨远去的背影,确定逃课成功。
我的兴奋一览无余。姥姥怕我冻着,于是和我一起抱着热水袋盖上毯子,两人脚丫对脚丫,我看她织毛衣,听她讲故事。多年之后,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和姥姥脚对脚的小女孩。
姥姥心细,她的每个举动,都或许是我现在一些思维和习惯的缘起。一次,我穿了新买的长筒袜,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阿姨操起剪刀,剪了两片膏药,贴在我膝盖上,这就是她理解的“补袜子”——用膏药补漏洞。见状,我哭声更重。姥姥摇摇头,轻轻把我抱起,放在床边,帮我脱下袜子,拿出针线盒,一针一针缝补起来。边缝边说:“你好好看,以后学着自己补。”姥姥说,一等人不教就会;二等人教了就会;三等人,教了也不会。我就这样记住了。直至今日,遇上不合身的衣服,穿破的袜子,我仍学着姥姥的样子,用她教我的本领,修修改改,缝缝补补。
上小学时,我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手被弄破,妈妈带我去对方家理论,但赶上同学家电视正放映着我喜欢的动画片,一不留神入迷了。同学家长问我,手还疼吗?我说不疼了。回到家后,脾气火爆的妈妈,大概觉得我太没出息,居然揍了我一顿。我痛上加痛,哭到仿佛全世界都欠我。想要寻求姥姥的安慰,姥姥却说:“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呀!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长大能成什么大事儿?”这句话我至今难忘。
姥姥也不是一味说教,偶尔也来把“寓教于乐”。听妈妈说,她小时候,隔壁住了一个悍妇,稍有不顺心,就站街口开骂,邻居都躲着她。唯有姥姥,会在她骂累了时,端上碗水,问她:“累不累?渴不渴?喝完再骂?”以后悍妇仍旧爱骂人,除了姥姥。
姥姥是第一个跟我讲岳母刺字故事的人,她教我何为忠、孝。她还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当一生相报。”这句话被她反复提起,现在依然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她还总被我哀求着重复讲这些故事,我的乐趣是,在她讲困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时候,推醒她,“姥姥,错了错了……”
姥姥还教会我怎么使用钱。她说,国民党逃离大陆时,钱很不值钱,一万块才能买盒火柴。她说,“盛世的翡翠,战时的黄金”,意思是,经济好的时候,可以买些翡翠,价格总是会涨的;一旦打仗或经济衰退,一定要买黄金。是她告诉我,看经济兴衰,有时要看翡翠价格的起落。她跟我说这些道理时,我才上小学。但多年以后,她的“钱经”还影响着我。
17岁的我终于如愿去北京上学。在我临出发那天,姥姥坐在床上,用含糊的发音,焦急地告诉旁人,要给我点什么。阿姨明白过来,打开柜子,拿给我一千块钱。我坚决不要,因为不忍花她的钱。但姥姥却含着泪,几乎是一种乞求的眼神,一定要我收下。而那时,姥姥大多时间已意识不清,甚至糊涂,连我妈妈都不认识。但也许是本能,也许是习惯,她要对我好。下笔至此,往日情景,历历在目,我已情不自已,泪漫衣衫。
刚到北京上学的那个冬天,妈妈打来电话,说姥姥快不行了。两天以后,我赶回家中,为时已晚,姥姥已变成黑白照片,挂在墙壁上。我一下懵了,在照片前长跪不起,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悔意与内疚涌上心头,自此积年不去,大概会伴我终生吧,永远不能洗刷。
这是我至今为止,最为后悔的一件事。对我最好的人,我却亏欠最多。
我想起曾经对姥姥说:“等我长大,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姥姥笑说:“等你长大,我就不在喽。”姥姥虽爱我,但不指望回报。她一辈子不求人,连寿衣都是自己缝制的。
从没听她说过一句她吃的苦,受的委屈,她的故事都是我从妈妈那儿听来的。长大之后,我常想,一个大家闺秀,丈夫早亡,年纪轻轻,带着孩子,身处异地,别人对她的眼光会怎样?又如何一路走来?我能找到的答案,是她总是重复的那句话:心胸是靠委屈撑大的。
时光荏苒,我总是在梦境和现实中回想起姥姥。有时打扮得美美地出门,会想起刚学会臭美的我,给姥姥涂指甲油,姥姥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想当年,我也是个摩登女子呢!”(本文为田朴珺新书《习惯就好》的序言,并于《智族GQ》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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