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39年,第一次听到家里人说为我骄傲
人物周刊:台湾眷村出了小说家朱天文和朱天心,如今出了林青霞。常跟女儿讲的眷村生活给你留下怎样的回忆?
林青霞(微博):我父母是1949年从大陆迁徙到台湾的。9岁以前,我住在嘉义县大林镇的社团新村。我父亲以前是军医,他在眷村开了一个诊所。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洋灰(注:水泥)地的客厅里有乡下受伤的小孩子来医治,妈妈在窗边替邻居家的太太们做裁缝活。
前院有一棵很大的树,我常常爬上去,在那里做白日梦。9岁离开眷村的时候,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棵大树。
乡下的空气里永远有泥土的清香。甘蔗成熟的时候,每家都会有成捆的甘蔗,稻草堆得像高高的房子,哥哥常和邻居的小孩在那儿打打闹闹,我看了很着急。
我喜欢在稻田的水沟间跳来跳去。有一次,不小心掉到水沟里,满身都是黑泥巴,我妈就拖我到河边去冲洗,邻居太太们在那里洗衣服。
前两年我跟龙应台、严长寿(注:亚都饭店前总裁,现台湾“公益大使”)到台东,重温那种乡下的味道,看到以前日本规划的稻田整整齐齐,马路中间是柏油路,两边的树木使我记起小时候第一次从乡下到市区看到柏油路的惊喜。
我觉得那一段接近泥土的生活很真实,而拍电影、当明星,直到今天出书、站到讲台中央,都令我有一种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女儿们很喜欢听我讲眷村的故事,她们听的时候流露的神情是向往。虽然她们成长的时代跟我很不一样,物质极大丰富,但她们反而会向往我们那个什么都没有、却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生活。
人物周刊: 你母亲“在《窗外》剧本每一场吻戏旁边都打了叉”,令人印象深刻,能谈谈你娘家的教养么?
林青霞:我们家是非常传统、保守的家庭,兼有山东人的爽直。从小父母教育我们为人要谦卑,不夸大,不炫耀。17岁我在西门町被星探跟上,从此踏进演艺圈,这件事在我们家算是很大的革命。我母亲很担心她的女儿走进演艺圈的大染缸,由于我好奇,很想试一试,母亲为此卧床3日不起。为了劝阻我,她什么话都说尽了,还举了两个例子,她说,你看,最红的林黛、乐蒂最后都自杀了,你又何苦。那时候台湾的男女比例是1:7,我妈就想着赶紧把我嫁出去,好交给别人照顾我。
但是导演锲而不舍,还请了山东的国大代表到家里来作说客,我也保证进了电影圈一定洁身自爱,妈妈才陪我去见导演。好在我第一部戏碰到的导演宋存寿是电影圈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这才有了《窗外》。
我们家人从来不认同我拍电影,也没有以我进电影圈为荣。在我有点名气之后,有记者采访我妈,稍有夸赞,她总是说:“只不过是个跑江湖的。”
但是,出书就很不一样了。香港版出来以后,我给在美国的哥哥寄了一本,他回电邮说“这本书挺有分量,外表华而不俗”,还跟我描写了一幕——接到书那天他正好去北美办事处办证件,办事处小姐的食指在户口名簿上来回滑了一趟,指尖停在“林青霞”3个字上,我哥说,那是我的大妹子。那小姐自言自语:“她最近出了一本书。”我哥哥从包里拿出《窗里窗外》,按在办事窗口的玻璃上,说,还没上市。他在邮件最后对我说,我为你感到骄傲。从17岁拍戏到现在39个年头,这是第一次听到家里人说为我感到骄傲。我回了他:“被人真心感到骄傲的感觉真好,可是我不会骄傲。”
演艺圈可以是一个很大的染缸,但清者自清
人物周刊:演艺圈是个大染缸——潜规则、富商叫局出场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遇到过?
林青霞:我想我是很幸运的,我进电影圈,遇到的多数是正派的人。说实话,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演一群女同学当中的一个,从没想过会演女主角。如果我想出名的心比较重,可能情形会不一样。你看,在西门町遇到的星探也不见得都是好人,有一位还想让我找几个漂亮的同学在游泳池边穿着柔道服打拳,打着打着掉进池子,爬上来湿漉漉的,胴体若隐若现。我一听就要挂电话了,他问,那你想演什么?我说,我们刚刚高中毕业,只能演学生。
所以演艺圈可以是一个很大的染缸,也可以是一池清水,清者自清。在影圈22年我不烟不酒、没染上恶习,我能保有自己的真性情,最后全身而退,有时候想想,真的很庆幸。
有一年马英九的清廉受到质疑,我托龙应台帮我送花表示支持,卡上写的是“马市长,我们都知道你是清廉的”。后来居然接到他电话,我愣了半天挤出一句话:“马市长,我们要把绊脚石变成垫脚石,然后踩上去。”果然他踩了上去,当上了“总统”。
人物周刊:你的初吻是献给《窗外》的。拍完那场戏,回家有没有一点点难过?都说初吻是珍贵的。
林青霞:胡奇(注:《窗外》男主角,已去世)很君子,他没有占我便宜。他跟我讲,你把牙齿闭紧,剩下的交给我。所以严格说来也不算初吻啦。拍完那场戏,就看见摄影师陈荣树的眼睛从镜头后面慢慢移出来,一脸迷惘:“她像个木头。”
快乐不是天生的,是修为
人物周刊:小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
林青霞:从来没有。小时候,因为瘦,我还有些自卑呢。从小学到高中,常有同学到教室门口、窗边来看我,想跟我交朋友,有男生也有女生。到了初中,男女合校,早上到教室,一抽屉都是男同学给我的纸条。别人夸我漂亮,我会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应对。后来邻居有个大姐姐教我,说“谢谢”就行了。
我天性害羞,后来看书,达斯汀o霍夫曼、罗伯特o德尼罗在生活中也是害羞的人。初中排队上公车,车子来了,大家一哄而上,我不会跟人挤,要么被挤到后面,要么就被一起挤上车。总之,少女时代的我敏感、忧郁、多愁善感,甚至觉得快乐是有点小小罪过的。
人物周刊:我很好奇,你是怎样从早先那个美丽忧愁的小女子变成今天这样一个能够发出爽朗笑声的大女人的。
林青霞:以前我确实很少笑,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愁。同龄人又有好奇心又有活力,但我没有。人家都说我演琼瑶电影演得好,我哪里是在演,我天生就是那样的性格,好像那些戏就是在写我,而我在演自己。在我来说,演电影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冲破我的害羞,借着角色,理所当然地表达我内心隐藏的情绪。
我人生的每一个10年都有转变——
头一个10年,从乡下到城里。第二个10年,进了娱乐圈。
过30岁生日的时候,我回想过去的日子,发现痛苦多过快乐,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快乐一点。那段时间我拍戏压力太大,所以跟电影斩断,跑到美国待了一年多,想要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有自由思考的空间。一年多后回到台湾,我整个人变了,常常笑,但我心里晓得一开始不是真笑,只是想让自己学会笑,后来慢慢地,笑多了也就变成真笑了。
那段时间我看了不少开启心灵智慧的书。像克里希那穆提的《从已知中解脱》,一个晚上读完。譬如他说,看风景,不是单向度地观看,而是要融入风景。后来我看一朵花,不再是走马观花,而是用心去看。有一年去埃及旅行,在一座据说很灵验的庙里,我许下这样的愿:希望我能带给别人快乐。
40岁离开电影圈,结婚。
50岁开始写作,写了6年,出了第一本书。
我跟先生讲,60岁,我想成为一个艺术家。
人物周刊:到今天,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你的快乐从哪里来?
林青霞:我认为快乐是在你带给别人快乐的时候,自己同时也会得到快乐。
40岁以后的容貌要自己负责
人物周刊:从18岁开始,母亲就为你安排相亲。直到1994年嫁人,你同男子恋爱过、相处过、离别过。你觉得自己懂得男人吗?如果要你写一篇《论男人》,你会怎样展开?
(责编: 饺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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