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安顿

　　-采访时间：2002年4月14日

　　-采访地点：北京国际俱乐部饭店816#

　　靳羽西，出生于中国桂林，成名于美国。1978年起制作和主持《看东方》，播出时间长达12年，首次实现了系统地将中国和亚洲介绍给西方观众。她为美国电视公司制作的纪录片《中国的墙与桥》赢得美国电视最高奖——艾美奖。1986年、1987年，她在18个国家拍摄的104集《世界各地》为中国人打开了了解世界的窗口。1992年，她建立了自己的化妆品公司，致力于培养和改变亚洲妇女的形象。羽西拥有多个不同学科领域的博士学位，一生获奖无数。《福布斯》杂志称其“用一支又一支的口红改变了中国的形象”。

　　有些访谈应该在好风好日好心情的时候进行，比如，采访靳羽西。

　　这是一个可以说在国内家喻户晓的形象，她的发型、她一生挚爱的红色、她的热情和自信，曾经在很多年里一直是许多女性的偶像。

　　真正认识羽西是因为中央电视台的一档谈话节目。漫长的录制过程让我们有机会闲聊。女人对女人，话题自然也非常“女人”。说到生活中的另一半——男人，羽西忽然俯在我耳边说：“知道吗？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男人是生活中的负担。”这算不算语出惊人？反正我是因此充满了好奇。一个女人，经历过婚姻、经历过独自奋斗、经历过动荡和磨难，有了一把年龄也有了一把比年龄本身更丰富的阅历，之后，她的感慨也显得比一般的肺腑之言更加复杂。

　　羽西是一个飞去飞来的忙碌女人，她甚至“舍不得睡觉”。于是，相约的访谈真正实现已经是在三个月之后——北京从冬天到了暖春。

　　但是，和羽西谈话是一个非常愉快的过程。那个画面里的女人近在咫尺了，她的机智和活力也变得非常具体而鲜明。

　　很多人说，一个人的成功背后经常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一个成功的人，她之所以有可能从更为普通的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那么，她必然有某种过人之处，否则，为什么那个站在众人前列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呢？

　　从羽西的谈话中，或许，读者可以和我一起感受到这一点。

　　安顿：我曾经把你的“男人是负担”这句话说给很多人听。其中不乏有人猜测，羽西比我们年纪大、经历多，也许经历的男人也比我们多呢。这种说法是不是和你自己的经历有关？

　　羽西：(首先是大笑。)我这一辈子，到四十岁才结婚。我觉得女人结婚以后，生活多多少少总是不能完全以自我为主的。我结婚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朋友过生日，说要去巴黎，让我同他们一起去。如果是单身的时候，没有问题，我想去哪里都是自己做主。但结婚以后，我觉得很不习惯，做任何事情，总是要征求老公的意见，如果他不能让我去的话，我就不去了。这种情况是常常有的。因为你的生活已经不是自己的生活，不是单独一个人的生活，你要想到别人的需求，不是说你的需求就是所有人的需求，这是不可能的。对你来说，你身边多了一个人，就是一个负担，这个负担可以说是正面的也可以说是负面的，有的时候你是愿意有这个负担，比如说你很爱他呀，那么也许你感觉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负担，你非常愿意问他去不去，你感觉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

　　最近我看了一个报告，大部分的女人感觉到她们在婚姻里面，她们付出的代价比男人大。我想，这就是我说的这方面的问题了。

　　回想当年，我爱上他是因为他什么都为我考虑很多。他追求我的时候是最完美的时候，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感觉到我特别幸运。有一个男人他奉献给我他的全部，这个女人不是很幸运吗？但结婚以后并不是这样。

　　现在，我们已经分手很多年了，还是很好的朋友。

　　安顿：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的婚姻，感觉当时的男人有没有出于本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的伪装在里面？

　　羽西：有假的东西。因为他非常愿意同我结婚，他感觉这是比较荣耀的事情。这其实很正常。后来我们离婚了。现在我感觉离婚对女人来说其实不是什么问题，关键就是你离婚以后要回答自己一个问题：现在比你结婚的时候快乐吗？这是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人生很短暂的，连这个问题你都弄不好的话，你自己想活还是你自己活吧！我感觉离了婚以后，自由多了。有句话说我这种女人是单身贵族，真的很珍贵呢。一旦结婚，就没有这种自由了。我比我结婚的时候高兴，我希望他也高兴，因为他现在的太太是全部为他生活的女人。他说要去打高尔夫球，她就去打高尔夫球。他比我大十五岁，他太太和他同年，他们有各自的孩子，她全部奉献给他。他应该高兴。

　　安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一个女人为他活着，也算是成功的一部分吧？

　　羽西：(嘴角向上翘起来，但不是笑容。)我同他结婚的时候他也知道我是一个职业女性。他当时在财务上做得很不好，那时候，如果我自己的企业做得不好，我们两个人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怎么办呢？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一定做得好。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有的人有不同的感觉，早上上班，晚上下班看电视。但是，你同我都不是这种人，如果让你做这种人你会愿意吗？这也是人生的选择。在一个婚姻中，你愿意让步多少？如果你愿意百分之一百的让步，那么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你不做你自己好了。可是即使你百分之一百的让步，这个男人也不一定就满足的，他要抛弃你还是会抛弃你。所以一个人的命运也是相当相当重要的。我说的命运就是你嫁给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能不能相信这个人。

　　安顿：你认为你和你以前的老公分手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羽西：(神情和语言同样干脆、简洁。)因为他有一个女朋友。

　　安顿：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女人身上并不奇怪。我们可以把原因推到男人身上，说男人花心、见异思迁都可以，可以有各种说法。可是，我们在远处看到的你，应该是跟普通的女人有所不同的，你看上去那么出色，谁会和你竞争同一个男人呢？

　　羽西：(微笑，并且，她把坐姿改成标准的盘腿式，一个娇小的人，看上去比正襟危坐显得柔和许多。)没有关连啊。肯尼迪的夫人杰奎琳是非常受人爱戴的女人，一个很好的母亲，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她的丈夫不是照样有那么多女朋友？她不是还是装聋作哑吗？男人的改变有时候跟女人是不是出色不一定有关连啊。

　　我的朋友说：“羽西啊，你老是飞来飞去，你的家怎么办？”我说我没有结婚的时候就飞来飞去。他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他对我的工作也有些担心，我自己的企业做得不好，就什么前途都没有了。你明白吗？

　　但是离婚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女人从离婚中可以学到一些东西，不是所有的经验都是坏的。我们的婚姻经历了五年，我认识他一年零五个月才结婚。四十岁结婚，四十五岁离婚，没有孩子。

　　安顿：有一个说法，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生过孩子，她的人生会失掉很重要的一部分经历，因为她不懂得孕育生命，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遗憾吗？

　　羽西：绝对没有这种必然。如果一个女人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真的很简单，在美国，我有很多的女朋友都是单身母亲，当然最完美的家庭并不是这样。但是，她们并没有因为需要一个男人就放弃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愿意有个孩子，那自己可以处理啊。

　　我做的这个娃娃做了两年才生出来，就好像我生她出来一样。

　　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没有孩子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现在的女人和以前的女人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女人很独立的，以前的女人是靠着老公去活的，可是现在，我认为最理想的女人本身就是经济独立的女人。但独立的女人是不是感到很孤独呢？当然有，一定会有。比如，她去参加一个婚礼，一个人回到家里感觉很孤独，会有的，但她也有其它的东西。人生就是选择。不同的生活，有不同的结果，人生就是选择，选择决定了以后生活的方向。

　　安顿：可是一个普通的人，怎么样才知道某一个选择是对的呢？

　　羽西：这就是判断力了。比如说我嫁给我老公的时候，我看什么都是完美的，他追我追得这么厉害，对我父母亲这么好，看起来真的了不起啊！我需要去一个小城市，是很难到达的，他用直升飞机陪我飞过去，关怀得不得了了，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我是最幸福的女人，到最后才知道这并不是真的。我想这也是我的命运。

　　我觉得婚姻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你把所有的问题都想通了，你感觉到你了解他了，你才结婚的。

　　其实我们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什么呢？一个能陪你的人，不是需要他给钱，不需要他给一个孩子。而是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伴侣。很多女人因为坚持这一点至今不妥协。在纽约，女人百分之五十都是独身的，在每一个年龄阶段，都可以找到结婚的、没结婚的、离婚的、同居的、一个人生活的女人，因为她们认为自己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所以她们宁肯这样过下去。

　　安顿：婚姻是人际关系的一部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缔结的一种契约关系。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可能发生在一个女人和很多男人中间，也可能发生在一个男人和很多女人中间。你认为你的爱情经历中有没有最美好的记忆？

　　羽西：可以说我老公追我的时候，那19个月，真的美好。

　　安顿：我在工作中曾经听很多男人概括出三种女人：工作太多的女人、穿男人衣服的女人和总想成为男人的上司的女人。这三句话都在说明女人对自我世界掌控的意识非常非常强，对男人的要求也非常多，女人的这种独立意识对男人提出了新的要求，但有多少男人能跟进来呢？

　　羽西：如果一个四十岁、五十岁的女人还没有结婚，那么找一个能够平等的男人是很少很少的，我感觉现在年轻人的观念是比较平等的，包括用钱、工作和生活时间的分配。而传统的观念是男人的一切就是两个人的一切。很多有一些年纪的男人仍然是这样的。

　　如果你今天问我，有个男人他真的是我想象中的百分之一百的一个男人，那我是不是放弃一点工作的时间？我可以跟你说，我会的。我刚结婚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只是后来我觉得这种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我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一个男人能吸引到我什么程度呢？我感觉我的工作没有他这么重要，因为我知道工作给我带来什么，给我一种安慰，一种成就感，对社会的贡献，很多爱我的人。可是，如果有一个男朋友能让我有爱的感觉，起码有他存在的那种特别的感觉，我非常相信我真的可以放弃很多的。

　　我结婚的时候，我认为这个男人是了解我的男人，爱我的男人，是我一辈子等他的男人，我是非常愿意才那样做的。

　　安顿：那么你有没有怀疑过你自己是否还有爱的能力？

　　羽西：没有，从来没有。我知道我能够很专心地去做一件事，我认为你也一样，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用写一部书的能力去爱一个人，你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能不能找到一个值得你这样爱的男人是关键。也许你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这就是你的命运。我非常相信我能做一个很好的老婆，我能够很专心地写书，或者做企业或者做活动，而且我不笨，我应该是能够做最好的老婆的。前些天有一个记者问我说：“羽西，你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吗？”我说我20多岁的时候非常在意，好想让全世界的人看我，我是多么的了不起，很多事业是我做出来的，我要说服他们，他们要看重我。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呢？你自己怎么认为才是重要的。

　　安顿：有的时候人会很在意整个世界对她的认识，但有的时候只会在意某个人的认识。把一个人的一生比作在舞台上表演，换了种种的衣服，变了很多很多的布景，真正表演结束以后，谢幕的时候有多少人会鼓掌、喝彩？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啊。所以，这就是一个最后的问题。那些或者那个留下来的人，可能才是你真正最在乎的人。你这样想过吗？

　　羽西：(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好像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我真的很相信命运，命运中有这样的人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个人到了最后的最后，有多少好朋友，有多少真正关怀你的人，有多少在晚上睡觉前能谈心的人？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人，那你就是很幸运的。没有，那有什么办法？

　　在美国每个人都有一个遗嘱，我的遗嘱很简单：死了以后要火葬；如果在美国死的话，我的骨灰就放在我家东河旁边，我不要坟，不要任何东西陪葬，连追悼会也不要。我在遗嘱当中写得非常清楚。任何有影响的东西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应该知道得非常清楚，不需要说出来，也不需要别人说。

　　我这个年纪，不需要问成功不成功了，再问自己做了什么工作，那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今年有一个决定，要做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伦敦有一个很有名的赛马比赛，我没有看过，我要在今年去看；明年我要亲眼看到奥斯卡奖的颁奖典礼；我的西班牙语不够好，我今年一定要把它学好。我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好好对待自己，给自己放松的生活。

　　有时候，一个人好好生活也是报答自己的朋友。我有很多的女朋友，她们给我很多的支持，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有时候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来自女人的友情比来自男人的感情更重要。

　　我觉得我的一辈子是在为了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加美丽而工作，我的人生是因为他们的美丽而美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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