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道德焦虑正困扰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大到省部级官员，小到中小学生，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道德缺失的困境，所以，社会上才有“全民腐败”的说法。成克杰、赖昌星这样的大贪就不必说了，小学生中竟也有了为竞选班干部而“贿络”同学的孩子。从官到民，从学到商，从法官医生到专家教授，从足球裁判到街头小贩，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几乎每天都发生着道德、伦理的病变。政治生活中的腐败、贪污、渎职、买官卖官，经济交往中的制假贩假、走私贩私、不讲信用、恶劣竞争、坑蒙拐骗，公共生活中人对人的陌生、冷淡、隔膜、残忍、麻木，都严重地腐蚀着我们这个社会的肌体，一点一点地侵蚀、戕害、毒化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

　　由于这些原因，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提醒我们，一个民族的伟大复兴，不可能建立在精神的废墟之上。人们惊呼“人文精神”的失落，希望着有人能承担起对社会的理想关怀和道德批判。近年来的大众传媒和大众文化也表达了这样的一种倾向和愿望。

　　长篇电视连续剧《背叛》就是这样一部表现道德主题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男主人公宋一坤被剧作者刻意塑造为一个“当代英雄”。他和莱蒙托夫笔下的皮却林有一些共同之处，但也有一些不同。这些不同显然和当代中国现实性的某种缺失有关。

　　比如他被描写为一个非常富有责任感的人，对朋友、对同学、对爱人、对亲属、对事业，乃至于对敌人，他都表现出很负责任的态度。这颇有些古代侠客的意思，唐诗中所谓“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就写到古代侠义之士重言诺的特点。宋一坤的这个特点被他的商业伙伴王海和孙刚在收购新州化工厂的整个过程中反复强调，给观众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对疯狂爱着他、追求他的女记者夏英杰，始于拒绝，终于妥善安置，都是出于一种责任。尽管夏英杰在处理800万贷款的问题上“背叛”了他的意志，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这种责任，其原因就在于，他必须信守对于自己所爱之人的承诺。甚至对他的前任司机小马，他也表现得很有责任感，在他赴意大利之前，他已经知道了此行的危险，并且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包括他对夏英杰的安排。但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突然提出要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马。他给小马留下两万元钱，让他以此为本钱，做个小生意。这也是他曾经答应小马的。叙事在这里暴露了叙事者的意图，他要抓住一切机会努力使一个有责任感的当代英雄形象在荧屏上站立起来。

　　宋一坤的责任感在诗人方子云的身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方诗人要下海经商，“曲线就诗”，宋一坤决定帮他。他采取的方式是给他一个项目，借他10万元钱，让他去发展。如果不是后来他被作为一个棋子纳入了宋一坤设计的一个更大的阴谋，方诗人也许不会选择去死。但是，他的这个项目恰恰成了宋一坤整个计划中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宋一坤在最初给他这个项目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后来要利用他；甚至在决定利用他的时候，还特意为他安排了退路使他在800万元的诈骗案中不必承担法律责任。然而他死了，他在事发后选择了从楼顶向大地的坠落。宋一坤对此是颇为自责的，他说，他的最大失误就是，没有考虑到人的良心的承受能力。剧中用了很多篇幅要弥补宋一坤的这种失误，他要不计成本地出版方诗人的诗集。但这时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他的责任感，而是他对自己内心不安的一种补偿。

　　方子云是剧作者所要表达的道德理想的另一方面。方子云是个诗人，他的信仰是诗。诗所具有的精英文化表征，使得方诗人在这部电视剧中自然而然地成了精英文化的代表者和捍卫者。

　　但他生不逢时，恰逢中国要走市场经济的道路，商品大潮汹涌而来，诗人的尊严和社会地位都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在传统社会，诗人固穷，但尊严还是有的，社会地位也不低。在当下却不然，物质方面的贫困还在其次，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诗人的尊严已不付存在，他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在传统社会，诗在所有文学样式中是最神圣、最崇高的，如今却输给了写流行歌词的和喜剧小品的。后者受到传媒和观众的拥戴，诗人却遭遇着人们的冷落。方诗人选择以下海经商的方式一搏，不管他的这种选择是否明智，但就他个人而言，或许正是一条生路，当然未必就是诗的生路。悲剧在于，方诗人的生命已经与诗融为一体，他在则诗在，诗在他也在，他在本质上与市场经济、商品社会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当800万元诈骗案突然降临他的头上时，这颗善良、浪漫、纯真无暇的心是无法承受的。他惊讶、彷徨、痛苦，他对宋一坤的“残酷”似乎也有所察觉，他发现，原来人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意。这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信念的破灭，现实的冷酷，商战的血腥，使他陷于一种绝望不能自拔，最后只有选择一死来表达自己的心迹。

　　方子云的死是个悲剧，而他的存在却表达了叙事者对于当今社会的一种思考。也就是说，在经济与道德之间，市场经济发展的动机与手段，能否带来道德的进步？这至少是一个叙事者一直在忧虑的问题。同时，经济的繁荣是否必然带来文化的繁荣？经济增长与文化繁荣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文化的产业化、商品化、市场化，显然已经给我们的文化传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自救在怎样的条件下才是可行的？难道方子云的死是诗人的一种宿命？这些问题其实是叙事者的一些疑问，他通过方子云把这些疑问告诉了我们，无非是希望我们和他一起思考。

　　在这部电视剧中，还有一个人对其完成道德主题也是不可缺少的，她就是剧中的女主人公夏英杰。我一直弄不明白夏英杰何以突然爱上了宋一坤，当时的宋一坤还关在监狱之中，夏英杰只是偶然受朋友之托去探监。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一见钟情。剧作者寄希望于这对男女，要让他们演一出感天动地的爱情神话。在这出戏的高潮部分，夏英杰甚至用“背叛”表达了她对宋一坤的刻骨铭心的爱。这种爱是反世俗性的，它带有纯精神性的鲜明特征，它的乌托邦性质也是显而易见的。巍子和许晴的表演很努力，但劲头用得大了一些，显得有些紧张，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场虚幻的天堂之恋，离现实的幸福和苦难都非常的遥远。它的现实性仅仅表现为剧作者对于现实的感受和反映。

　　《背叛》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立足于现实的感受，但它的叙事却是超越于现实的，它所要表达的，更多还是对于现实的希望和期待，是非常理想化的东西。在这些方面，剧作者表现得特别的执著和顽强。他的美好理想，对于残缺的现实始终构成了一种批判的张力，他的叙事的力量也体现在这里。宋一坤固然不是个道德完人，他甚至一度成为这个周密大胆的诈骗阴谋幕后的操纵者。但剧作者很快就让他从这种罪恶感中解脱出来了。国外黑社会势力的介入，使得宋一坤必须在拯救自己和捍卫国家、民族利益之间做出抉择。他别无选择。在这二者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他在招标会上的表现也是可以预见得到的，这时，他几乎就是良知与尊严的化身或体现者。有了这一笔，此后所有的叙事都显得有些多余了。除了宋一坤早已没有悬念的命运，其他的交代都只是再给宋一坤涂抹一些道德的油彩。弄得不好，宋一坤也有变成小丑的可能。尽管如此，作为大众叙事的《背叛》，以其虚构的理想化的道德人格，介入对现实的思考和批判，观众是感到震撼并有所启发的。有两个问题可以从《背叛》所流露的道德焦虑中引申出来，一个是，现实性的道德缺失和理想化的道德至上，是不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是怎样的？再一个就是，我们能否将现实性建筑在道德理想之上？那是可靠的吗？

　　《背叛》没能回答我们这两个问题，但我想这不是它的错，因为现实也还没有给出它的答案。没有人的思想和感情是可以超越现实的，尽管他可以理想化地表达他对现实的认知和感受。(解玺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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