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久辛
对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造,其难度与艰辛,是非人的想象所能够轻易企及的。不久前,作家徐贵祥捧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看书名,让人吃了一惊。这个徐贵祥,怎么敢用这么大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新著呢?历史的天空,指的是涵盖悠悠岁月的历史的天空吗?那么,作家将用怎样的故事来填充这个巨大的天空呢?翻开书
页,读了不到三页,便再也放不下了。它不仅使人心潮激荡,而且还令人感悟与沉思。
其实,《历史的天空》的故事并不复杂,他写了以梁必达、陈墨涵等为代表的三十来个三十年代投身于革命的青年男女,内容涵盖并经历了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以及文化大革命和粉碎“四人帮”及进入新时期以来等等历史阶段,历时长达半个世纪。但与许多同类题材作品所不同的是:这部小说最少在以下诸方面实现了对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新,从而使这个老题材,不仅重新焕发了茁茁生机,而且对于我们理解与认识“历史的天空”,以及其天空中包含的革命英雄主义,提供了别样的或者说是独特的视角。
首先,理解层次的提升,使审美的层次得到了深入的开掘。作家写了一群投身于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青年男女,但无论是写投身于共产党的一方,还是写投身于国民党的一方,作家都没有给人物贴上阶级的标签、党派的标签。作家首先是把他们当成“会思考的芦苇”———人,他写人从蒙昧到觉醒的不由自主的追求,写人的追求中的蜕变和蜕变过程中的情感起伏、灵魂抉择,可以说他把这种追求过程的写作,当成了精神的触摸与探寻。作家触摸与探寻了投身于“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两类青年的灵魂,尤其在写到他们中的,如陈墨涵的“起义”、李文彬的“变节”、张普景的固执与信念、莫干山的慷慨赴死、梁必达的找寻与爱情、江古碑的私欲与复仇、窦玉泉的韬晦与远虑,等等,等等时,摈弃了阶级、党派,甚至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习惯眼光,代之以顺乎人物个性与梦想的,以一种对人物行为描写不定性的写作方式,潜含着一种公正的价值取向,用大写的人格烛照,使小说中的一个个人物的发展与汇合,如陈墨涵率部起义、梁必达与窦玉泉对东方闻音的追求等,均写成了人格的较量与融合。也正因此,小说才避免了脸谱化与简单化,实现了对波诡云谲的复杂多变的历史的艺术的审美创造。
其二,对历史的审慎把握,使历史在审美的创造中更显历史的微妙感。作家在写作中常常是用一种可能性或猜想式的笔触来诱发读者对当时历史情境的想象,越是到了该对人物定性时,他往往越不愿“一锤定音”。小说长达46万字,写了三十来个人物,即使是对小说的第一号人物梁必达,作家也始终不用固定的眼光去关照,而是让他顺着他自己的思想性格,充满无限可能性地发展,使这个参加革命之初没有任何准备的小人物一会儿像土匪,一会儿像农民,一会儿像真正的英雄,一会儿又像政客……这种赋予人物具有不确定性的写作,使人物更有了耐人寻味的魅力。在作家笔下,无论是写梁必达还是写其他人物,这种写作中的不确定的分寸的把握,使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了一个与另一个绝不相同的灵魂世界。作家使人物行为与人物的思想,在读者的阅读中由读者自己找到了揪心的答案。但作家又不作结论,不限制读者继续猜想与想象的空间,作家让我们读完全书才令我们深深地感悟到:所谓革命者,并不等于他参加了哪一个党派就是革命者,革命者有可能来自反革命的阵营,相反,反革命也很有可能出自革命的政党。徐贵祥把多种可能性的中国革命史写活了,赋予了革命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以更加艰辛与执著的品格。在他的创造中,所有人参加革命的过程,都不仅是一个逐步提高思想认识的过程,却原来也是一个不断自我净化灵魂的过程。相反,也一样是一个逐步走向反面的过程。这样的暗示与揭示,在我看来,无疑在同类题材的小说创作中具有“飘然思不群”的创新价值。
其三,理性的剔析与灌注,使创造的激情更具创造真实历史人物与氛围境界的理性色彩。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始终在揣摸着各种各样的历史结局与历史的原生状,从而慎笔游走,不着余墨。细心的读者如果将《历史的天空》找来进行一番研究便会发现,即使是写梁必达与东方闻音行将灵肉相合之时,或者说在写莫干山与高秋江真正的灵肉相合时,作家也没有依赖那种自然的描写。他把这种具体的人物行为写成了超然物外的抒情诗,让你感受美,但绝不是人的本能的生理感觉。作家的这种“顾左右而言它”的审美手段,使作品实现了艺术的间离效果———什么都写到了,但什么细节也没提供。这样作家就实现了引导与牵引读者想象的目的,从而避免了自然主义的描写。这种手段在作品中随处可见,仿佛作家是一位精神分析专家,他写人描写人,依赖激情,但这种依赖与仰仗,是在理性与剔析的灌注中实现的:会思考的芦苇———人,每一个人都是极其复杂的、丰富的。
其四,偶然与必然的控制与把握,使描写与分析的笔触更加贴近牵引读者与唤起读者想象力的审美再造。在这部波澜壮阔的长篇新著中,作家生发的故事,似乎是从开头的韩秋云“上吊”写起的。作家善于捕抓一个个展开写作吸引读者的“点”,并由此点生发彼点,环环相扣,一波三折。如梁必达这个贯穿始终的人物,作家赋予梁必达以“无知者无畏”的性格,使其无论在什么情景下,干出什么样的事来,都有了可以理解的理由,同时也赋予了他周围环境以各式各样的面孔,当梁必达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时,自然呈现出的就是“众说纷纭”。即使写到了小说的结尾,由于作家总是要在行文中设置与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从而给小说事实的结局与人物的最终定性,仍然留出了偶然与必然的互相交错,使人无法准确判断的想象的空间,从而使作品中的人物又增添了仍待发展的神秘的魅力。再如对高秋江、韩秋云命运的安排,对朱预道最终的背道而驰,对李文彬的变节等等的“巧置”,表面上看去,似乎都是一种偶然的事件,然深究其源,正如作家在书中所写的那样,每一件事都蕴含着生活的必然,从而实现了小说的险象环生,风起云涌,也更增添了作品的艺术蕴含与独特的魅力。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条是,《历史的天空》无论是写国民党,还是写共产党,都没有回避实写内部的矛盾,尤其可贵的是作家在写这些矛盾时,不是就矛盾而矛盾地展开故事,而是从内部各个关键人物的人性弱点与优点进行艺术的关照与生发。写人物命运,写人的成功与失败,落脚点都落在人性的弱点与缺陷、人性的优点与圆满上,无论是从梁必达、刘汉英等人身上,还是从陈墨涵、李文彬等人身上,我们都能发现作家对他们各自人性优劣的客观剔析,从而使这两个庞大的政治集团的内部,各自有了各自内在的灵魂———换句话说就是,这两大集团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敌人,同时,还要面对来自内部的各种危险。内忧外患,使这两个集团的较量,最终升华为人格的比试,尽管充满了艰辛,但亦从这复杂的人性的角逐中,显影与弘扬了真正的英雄主义与人格精神。在我看来,这是这部长篇最令人满意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