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方刚亮阐述电影《上学路上》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8日19:40  新浪娱乐

  走在《上学路上》

  宾日

  宾,意为宾客,外来者;日,太阳,天空或时间空间。

  《上学路上》这个片名,在网上搜索新闻,呈现条数上万,大多都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区某学生在上学路上遭遇绑架之类。

  此类社会新闻,大多为编者自己编造,竭力渲染其离奇,血腥和真实,以获取读者。

  开始看时会因为编造的痕迹较重而产生恶意,看得多了,倒也慢慢注意到编者的辛苦。想象自己的工作,其实在编造和渲染方面与他们并无二至,至多是我们会重视我们做的事情的心灵的真实性和道德价值判断的保守性。

  其实就是说,如果换了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尽情的渲染。

  换句话讲,职业是导演,与“说什么”相比较,我更在乎“怎么说”。

  当然,还需要我“愿意说”和“有热情地说”。

  所以,在我看来,《上学路上》我不在乎她说的一个西海固的孩子求学的精神如何感动人,我更在乎她是怎么一点点赚到学费的。我愿意拍这部电影是因为这个剧本本身技巧娴熟,我有热情是因为我还比较喜欢故事里的那个实实在在的小王燕。

  体验生活是我第一次来到宁夏,司空见惯地被合作者认为年轻,令人担心。并不断的督促我要加强与当地群众的接触,例如和农民们吃住在一起等。

  “你不了解我们这个地方,你怎么能拍好我们这里的故事?”

  说这句话的合作者,心情我可以理解。

  半年后,她在影院看完完成影片,眼角还挂着泪痕,又重复了这句话,语气已经从质问变成了疑问。

  其实原因很简单。

  一方面,完全不了解当然是不行的。另一方面,就像一个人评价刚刚离自己而去的恋人时不会有公正说法。自己太过熟悉的话题是不能表现的,“主”位的创作总是会变得狭隘,片面。

  这样,“宾”位的创作就会有更加开阔的天空。

  就好比一个站在门口观望的人,即能了解屋子里面的桌椅板凳,又能知道这间屋子的前庭后院,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也既是,对职业导演,“怎么说”是“主”,“说什么”是“宾”。

  能够做到这一点,还是因为知道更在乎“怎么说”,我用这样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职业化使得这种体验直奔要害。

  观讹

  观,观望,看;讹,在此做“错误”解。

  初次看完剧本后去找赵冬苓老师聊,她对我完全不知道马燕的新闻表示了小小的惊讶。之后主要的话题就变成了对马燕的事迹的介绍。

  后来才发现,这种现象并不偶然。每当你想引起听者的注意的时候,你会发现马燕的神话有强大的吸引力。

  直到如今,我依然在佩服当时赵冬苓老师的英明决断:没有去写马燕与法国人的传奇经历,把精力主要放在了象以前的马燕一样的许许多多的孩子的求学的平凡事情上。

  马燕这件事和这个人都已经要分前后两个部分来说了。

  遇到法国人后的马燕,人和事陷在一个偶然形成的巨大漩涡中,这种身不由己的漂泊充满了虚假和错位,只具有新闻价值,无法挖掘它的艺术性了。

  而她在此之前的经历则如同西海固地区无数默默的孩子们一样,是用自己的顽强不屈的奋斗实践着一个个求学的必然性。我们的艺术所要表现的正是这种必然性的实现过程。

  说到这里,我想起看景时在海原遇到的一个23岁的小镇长。他从海原农村起步,高中到了固原,因学习优秀又考上兰州的一所大学,现在刚刚毕业回乡。他有着无数童年时代自己赚钱上学的经历。在与我们的交谈中,他真诚的双眼在厚厚的镜片后望着我们,只是浓重的地方话让我们一筹莫展。

  后来才知道他把我们当成新闻工作者,希望我们多来介绍介绍天都山,以便为他们的家乡开发旅游项目。

  想到不久前的马燕的消息:因为富裕了的马燕家庭与同村人不和,她的父母准备举家搬迁到银川,马燕即将永远地离开哺育了她,为她制造了神话的西海固的土地……

  如果非要有所指的话,我觉得我们的故事更应该是那个23岁小镇长的童年故事。

  我们的电影要表现的是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顽强和执著,这种靠信念支撑的求学的必然性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是感人的,是有益于社会的,是符合普遍大众的道德价值判断。

  艺术无法表现的是守株待兔,等待偶然,盼望侥幸,就如同任何一个西海固的孩子都不应该再去盼望会有另一个法国人降恩在他们身上。

  然而事实上马燕出名后在予旺地区孩子中间刮起的一股盲目的“日记”风,多少也能看出马燕事件在生活中非常消极的一面。

  马燕已经不在“上学路上”了。

  “说什么”中容易犯的错误及早地被赵老师回避了,下面就是对我来说“怎么说”中的陷阱。

  《一个不能少》在视觉造型上和叙事风格上是竭尽写实之能事,主要的精力放在制造逼真的生活质感上。

  永远忘不了的是魏敏芝扭捏作态的表演唱,观看者在嬉笑之余,还是会一遍遍回放那个场面。

  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没有足够的对写实手段的信仰,索性,写实就成了我们第一要回避的手法。我们要求造型上的唯美。

  怎样才能把穷困的农村拍美了?这是一个难题。

  在西海固的一户农家里,随着我的惊讶声:“一定要叫我女朋友来看看人家的干净!”,造型唯美上的一种可能性找到了----简单干净。

  可能因为是回民村庄的原因,特殊的习惯和宗教信仰使得他们对生活环境的清洁有较高的要求,拿我们摄影师的话来说,他们的灶台干净得可以拍广告。

  其实质朴是一句废话,简单和干净正符合现代都市的审美意识。就像不少人对宜家的家具的不屑:这么简单还卖这么贵!

  其实就是因为简单才显得美,卖得贵。

  另一个解决方法也在那一次体验生活中不期而至。

  在连续阴沉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执行制片侯鸿亮在靠近牛家洼的一处草地上追逐野兔。轻巧的野兔在消失在天边之前,已经带着我们迷失了时间和方向。我们站在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的山坡上像牛一般喘着粗气,竭力欣赏着大自然给你倾泻出的每一寸美丽。

  夕阳西下,看着气象万千的远山和天空融为一体,色彩氤氲变换,层次丰富。我开始明白,在这里,阳光就是一切的美。

  在这部片子中,追求美的过程就是追逐太阳的过程。

  伊朗电影也是穆斯林背景,故事也多以小见长,相当数量的儿童电影显示了很高的叙事艺术水准。

  成熟的艺术仿佛有魔力,不断诱导着你与它雷同,落入它的陷阱。

  曾经创造出《一千零一夜》的土地上,伟大的叙事艺术的血脉在他们的电影中延续着。

  我们已经放弃了造型上追求写实和生活质感,就得在故事上下功夫。我知道我们无法翻越伊朗电影的叙事艺术高峰,但我们怎样才能避免落入与他们雷同的陷阱呢?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跳出陷阱的方法,只有抓住中国人自己的民族特色的绳头。

  乐易

  乐,音乐,或快乐;易,容易,或改变。容易变幻的快乐,音乐,属于游戏。

  当地回民的经商传统是我们找到的救命绳头。

  “一个鸡蛋走出五华里就能变成五块钱”的神话一直萦绕在心里。精明的商人作风会使得他们在各个场合善意的讨价还价,我们的故事正是在讲一个小女孩讨价还价赚学杂费的故事。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精明作风可以在故事里泛化,形成特有的叙事风格和交易文化。

  这也是我所在乎的“怎么说”。

  中国是一个注重精神文化传承的国度,几千年来精神文化的精髓一直集中体现在人际关系的复杂上。

  回民的经商创造了独特的人际关系体系----朴素的友爱亲和商业关系。

  第一次在予旺的集市上看见两个买农具的人,因为价钱没有说好,谈蹦了。其实双方都有买卖之意,只是碍于面子已破。这时一个长须老者上前帮他二人说价撮合。

  这种说客俗称“牙行”,即是买卖中介。他是以此为生的,他是最早的服务行业,他是最早的第三产业,他是交易中最复杂的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

  有了这些复杂的人物关系,我还缺少一个视觉化的形式。

  我们做的毕竟是一部电影,我们要有的毕竟还是独特的画面。

  手指交易的出现有如天助。

  在市场完整拍下这个过程的时候,我们几乎惊呆了。这是多么电影化的一个场面,它不仅摆脱了对白的絮絮叨叨,画面和声音还将产生不同的意义。

  而且这还是一种游戏。是“牙行”在充分享受的一种游戏。

  救命绳头的另一端,是西北人的性格特征。

  我希望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不是四川人、广东人、河南人、山东人……而是西北人。

  小时候,经常听到一句流传在大人之间,又被孩子们效仿的话:“你给我长个面子”。

  何为“长个面子”?就是请求另一个人帮自己撑撑场面,给自己面子。

  西北人好面子,也经常因为“死要面子”而“活受罪”。

  故事中的黑脸汉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实际孤苦伶仃,与他心爱的黑脸羊相依为命,堪称“羊在人在,羊灭人亡”。

  迫于生活压力,他被迫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黑脸羊。因为想给他的黑脸羊找一个很好的新东家,他在选择买主时费尽心力,直到夕阳西下。

  最后的一个长衫者谈判不顺。黑脸汉力荐他的羊高产,长衫者只关心毛皮和肉。两个人讨论的话题相差很远,黑脸汉撕心裂肺。

  有了这些负担,黑脸汉心情沉重,心力憔悴,患得患失。这些心理因素是他后来暴怒,下不来面子的基础。

  这是我在给演员讲人物时想象的背景。

  故事是按照正常的方向发展了。在长衫者冷嘲热讽中,小男孩出价不妥,终于激起黑脸汉的愤怒,关键时刻黑脸羊又不争气,黑脸汉颜面尽失。

  在长长的抱羊疾走的过程中,黑脸汉与其说是在跟王燕赌气,不如说是在跟自己较劲。

  王燕的算账是有着朴素的动人美丽的。在漫长的疾走过程中,黑脸汉已经被一点点打动了,这是,西北人特有的“好面子”使得他无颜放下羊认输,这种矛盾在他和观众心里膨胀。

  最终的结局是非常有趣的。在身、心、感情等多方面的疲劳打击下,黑脸汉终于崩溃了。

  要注意的是他放下羊,最后一句台词“狗日的,咋这沉!”。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黑脸汉直到最后还不认输,用粗骂自己心爱的羊来掩饰方寸已乱的心灵。

  这就是西北人!

  这决不是伊朗人!

  洛成

  洛,洛水,古河名,发源于陕南;成,成功,顺利。

  对译本有所要求,是在大学二年级无聊之际再读新译本《静静的顿河》后开始的。

  说句夸张点的话,新的译本甚至让我感觉走入的是一个不同以往的世界。

  我看见译者的重要性。

  译者其实特别职业,他的工作并不在乎作品是什么,而更在乎怎么把作品要说的东西更好的表达出来,或者说更有特点的表达出来。

  译者的工作,重过程不重目的。

  导演工作就像译者。他是一个视觉译者。他需要把剧本转化为画面,需要把文字语言翻译成视听语言,同时赋予艺术的感染力。

  爱森斯坦拍的《战舰波将金》,竟然被希特勒倍加推崇,显然不是意识形态方面的认同,而是职业技能方面的膜拜。

  从《套马杆》到《西伯利亚理发师》,娴熟的职业技能也能使米哈伊科夫成功涉及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两个领域。此外还有斯皮尔伯格、吴宇森、吕克贝松等。

  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没有商业导演和艺术导演的区别,只有职业导演和业余导演之分。

  就如同在马燕日记事件的选择中,我们放弃了偶然性造成的新闻神话,选择了可歌可泣的赚钱求学的必然一面。职业工作的特点也是如此:追求完成必然性,不寄希望于偶然性----天上不会掉馅饼,职业水准才是真功夫。

  学会了拍摄胶片和组接镜头,并不等于学会了拍电影。创造出的作品,价值和投入的失衡也不是电影工业体制和职业导演所为。

  好在我们还年轻,还走在“上学路上”。

  初到小镇予旺,吸引大家的是镇中心的城楼,这是一片黄土中唯一的砖石结构城楼。

  方城拱门相宜,设计独特,据说建于明代。

  直到一个月后开机拍摄了,有一天我才注意到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洞上各有一个词组,独特而怪异。按上述方位:

  洛成 宾日 乐易 观讹

  众人都磋叹自己学问短浅。但隐约中能感受到神迹的力量。

  回到北京,我细查了辞海,只有每个字的含义,并无这些词组存在。

  但是我并不遗憾。我觉得自己拍了这样一部电影,了解了一些这里的风土人情,反思了自己的专业和心灵,有了这些生活感悟,收获颇丰。不可再奢求更多。

  每一块土地都是这样,总有一些细节体现着深远和博大和永无止境。

  从那时我就放弃了考证,也希望那是一个永久的谜团,好让我知道,要想表现清楚那些谜在“说什么”,首先要加强的是“怎么说”的本领。也好让我们知道,自己依然走在“上学路上”,也永远会走在上学路上。

  方刚亮

  2004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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