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我的创作体会和大家交流一下,把这些年的苦恼和一些心得和大家做一个交流。我还是想结合我自己的作品谈一下创作上的一些体会。我发言的题目叫电视剧创作中的三个度。这三个“度”,一个是角度;第二个是尺度;第三个是温度。
我始终认为一个电视剧的编剧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呢?在结构一部剧的时候,最困难的就是角度的问题。角度出思想,角度出人物,角度出新意。你面对着一个题材的时候,这个切口、角度切不好的话,肯定是失败的;如果切好的话,就成功了一大半。但是我发现我们的编剧在这个角度问题上做的不是太巧。比如说抗战题材,我们看到的抗战题材基本上你看一部不用看第十部,我们的涉案题材,看一部不用再看其他的了。尤其是碟战剧,已经把我们的观众拖入了低质欣赏,大家都跟着一起犯傻。我就想,我们电视剧角度选择不好,必然带来了一些跟风。我们想一想,我们的抗战题材和好莱坞的二战题材有什么区别?那么我举几个例子,第一,《美丽人生》它是反映二战的,反法西斯,《美丽人生》这部电影,它的切角非常巧,它写了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面对着法西斯的血腥的统治和镇压,他写到父亲在临近的德军集中营毒气室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儿子扮着鬼脸。我想他给他的儿子留下了巨大的财富,就是说人生不要去畏缩,死都不怕,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提炼出这么一个主题。当我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孩子,父亲给他留下这一笔财富,他这一生是谁也战胜不了他了,人家这个切角切的多么巧妙啊!多么深刻啊。而我们电视剧抗战题材和解放战争题材,除了打还是打,瞎打一气,为什么打?不知道。我要做这个戏的话,我要写一场战斗的话,我肯定要写出学问来,我轻易不会写一场战斗,我一定通过战斗写出新的人物关系,或者戏剧的危机和转机的节点上,我才写这个战斗。但是我看我们的抗战题材和战争题材,我们打的已经很疲劳了,没打出东西来。
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看的《钢琴师》这部大作,切角也很好,它的角度也非常好,一个钢琴师和一个得到纳粹军官的故事。包括《善良的谎言》,一个撒谎者的故事,在集中营里,他每天说他听到消息了,德军失败了,他听收音里说的。其实没有收音机,这个角度特别棒。还有《集中营的孩子》,一个德国纳粹军官的孩子,还有一个被囚禁的犹太人的小男孩,他俩之间的故事。当时我和我爱人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就是写两个孩子,在铁蹄的践踏下,他们之间的友谊。而我们的电视剧的创作,恰恰就忽略了这些非常刁小的角度,我们迎面就写抗日,迎面就写解放战争。当然有的需要,但是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没有动脑子,没有选择好一个角度。
我在前天我担任上海电影节白玉兰奖电视电影评委会主席的时候,我和好莱坞的肖恩,道格拉斯,还有西班牙,还有法国、日本,香港、台湾,我们这几个评委,看了一部电视电影,叫《帕马诺河的倾诉》,西班牙的,我们看完以后,所有的评委全体泪流满面,集体鼓掌,说最佳电视电影就是它了。它写什么?它写一个青年人成长的故事,它也是写反抗,正如我们经常要碰到这类题材,就是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我们经常写一个年轻人如何寻找到了真理,加入了共产党,为国捐躯,或者追求真理。我们经常遇到这种写法,但是这部电视电影,它对一个青年人寻求真理这个角度选的已经登峰造极。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讲了,大家可以在网上搜一下,叫《帕马诺河的倾诉》。
所以说我们的角度选择不好,我想基本上这个剧本失败了。我讲一下我的创作体会,比如说最近,一个省要搞一部电视剧,叫《矸子山》,就是写棚户区,这个《矸子山》大家可能不知道,它在抚顺煤矿,这个煤矿挖了多少年了,资源枯竭之后,整个城市沦陷了。有36万人居住在棚户区里面。大家可能难以想象是什么呢?就是说连解放前都不如,连日本统治时期都不如,非常之惨,八百人共用一个旱厕,每天早上上厕所的大军浩浩荡荡。吴官正同志都去参观过,当时他流泪了,说我们对不起老百姓。好了,省里要搞这部电视剧题材,因为经过几年的改造,老百姓都进入高楼大厦了。我说这部电视剧怎么写的问题,按照我们常规,肯定这个角度是这样的,就是市一级领导、省一级领导发现了这个问题,新来的领导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开始组织,访贫问苦、搬迁改造等等。那么这部电视剧如果这么解构的话,这么一个角度的话,我觉得毫无意义,没有什么意义了!并且你忽然感觉到什么呢?貌似主旋律,其实它是伪主旋律的。就是说我们看看这部电视剧,如果这个角度写下去的话,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老百姓跟着我们半个多世纪了,你才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这样写是伪主旋律,不应该这么去解构它。当时我们就发生了争吵,最后我说了,一定要写什么呢?一定要写几个人,就是街道办事处最基层的党组织,写他们和人民、老百姓之间的关系,把这个点、这个角度调到这个位置上去。
比如说我在采访的时候,很简单,人家给我讲一个故事。说棚户区人进来之后出不去,沟沟坎坎,岔路特别多。有一天一个小偷偷了人家妇女一个褂子,偷的时候正好遇上警察了,这个警察就开始追,追来追去,警察迷路了,他出不去了,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出不去怎么办呢?这个警察转来转去就是出不去。突然发现头顶上有人说话,说你还抓我不?他抬头一看,这个小偷站在房顶上,行走如飞。警察说,我非逮住你不可。他又去追,小偷又没影了。接着一会儿小偷又站在房顶上说,你还抓我不?他又抓一遍。抓来抓去,这个警察累的不行。最后小偷说,我领你出去你别抓我行不行?警察说行,反正偷了一件褂子。这个小偷领警察出去了,这个警察也没抓小偷。我说这个好啊,就这么切吧,很生活啊!因为你这个角度从这儿切的话,随之你的意识,包括你的情感等等,完全按照这个视角走进来了,它就带进来了。
在采访的基础上我构思了一个人物,就是拆迁办最普通的街道干部,祖孙四代住在一个不到30平米的房子里,他又是正当年,和爱人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左右下都是公公婆婆、孩子什么的,他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11:30,他不在街道吃饭,他骑自行车回去,每次都骑自行车回去,12点半再回来,外号叫十二点半。最后他心肌梗发作去世了,死在工作岗位上,拆迁的时候。最后他妻子才说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是说他11:30骑着自行车骑到家里,吃十分钟的饭之后,之后两个人匆匆忙忙过一下夫妻生活,这个时候孩子上学不在家,公公婆婆出去晒太阳去了。他们就是这么生存的,他们就是这么工作的。为了解决生理问题,每天十二点半。我觉得这个很好。我说这个角度的调整,使我们整个的人物鲜活起来了,他变得既有意义又有意思。
还有正在拍我的《中国故事》,《中国故事》写改革开放30年温州人闯天下,这个故事是很难解构的,我自认为我们的电视剧写改革开放30年的这些剧,成功者太少了,我们看的大量是概念化的,宣教化的、僵硬化的,非得要展示宏阔、伟大等等,我们看到的反映改革开放30年的电视剧确实是这么一个景象。我做《中国故事》的时候,我就在拷问我自己,我应该如何解构?我从哪个解度切入?我决定不会迎面去写这部戏,我调整了一下角度。
就是说写一个女孩的故事。我在采访的过程中,我就奔小视角走,不迎着大视角走,去了解一个具体的人。我在温州他们请我吃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短发,特别招人喜欢,叼着烟卷。完了之后,我说这是谁。他们说这是阿秋啊。我说阿秋是谁?他们说是广州高尔夫球场的老板。我说她当年出过国吧。他说对啊,在法国啊。我说她肯定有故事,我说看她的架式,端那个酒杯,虽然年轻,却是历经人间风雨的人。我马上过去给她敬酒,我说我是谁谁谁,我写过《闯关东》。人家都不知道,人家在法国不知道。我说我想写一个温州人在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能不能接受一下采访?她说对不起,我明天要回广州。她拒绝了我。第二天她坐飞机回广州了,她一降落,一出机场,我在这里接着,我说,“你好啊!”她说,“哎呀,高老师你怎么到这儿了。”我说我提前等你来了,我想还继续采访你。她说,真不好意思,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我说我这人好喝两口,她说我爱喝啊,喝多了肯定口无遮拦。采访时要了酒。我一拿录音机出来,她说,“对不起,高先生你不能录,我只能讲。”喝完酒人的记忆力是很差的,我没办法就这样,拿着笔记本,一边喝着酒一边记。我才知道,这女孩13岁的时候,她父亲把房子卖了,送她出国,当时她就带着一个牌子找她舅舅去了,牌子上面写着,“我叫阿秋,今年13岁,我来自温州,请好心人告诉我下一站怎么走。”一个13岁的孩子,长的很小。在法兰克福的时候,她知道飞机马上要转乘了,她当时要到荷兰去,她到处给人下跪、磕头,但是外国人都不懂啊!看不懂。终于来了一个德国的老太太,说,“孩子,我告诉你登机口在哪里。”给她送上飞机,她转机到了荷兰。她经过打拼,现在是在欧洲第一个成功上市的华人,就是阿秋。
我想这个角度找到了,你全盘皆赢,都赢了。改革开放30年,让观众、让老百姓,一定要让老百姓说改革开放好,共产党好,不要自己喊改革开放好,共产党好,让老百姓说。那就是30年,我通过这个女孩的经历,我写出了《中国故事》,这个角度。我和投资方也经过一番斗争,他说,“高老师你怎么就写到她的原始积累结束,我们温州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在美国,钮扣大王、火机大王什么什么的。”我说,对不起,我的角度调整的是什么呢?就是改革开放30年,他们告别家乡,到了国外,赚了第一桶金以后,结束。我绝对对后面的事不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人物他在原始积累阶段的故事。那么你写他成功,到美国、阿拉斯加、阿根廷,开飞机,我说对以后的故事不感兴趣,我的角度调整了,它的气量就这么长短。所以说角度可以救活全片,角度写不好,可以全盘皆输。
包括《铁梨花》,《铁梨花》是我做主策划的,刚开始我对作者说这个剧本必须毙掉,这个本子根本不行,为什么?他写一个国民党的赵军长长,养了五房姨太,又娶了第六房,就是之后的铁犁花,之后开始争风吃醋。我说我看完这个剧本一团死气,都要窒息的感觉。我说拍这个戏有何意义?你收视率再高,也是下三烂的东西。他说怎么办?我说你做一个调整,视角的调整。你写这个赵军长,不抗日,他经常在外面打仗,在外面住公馆。共产党进来了,进到他的大院里来了,开始颠覆他的几房姨太,拉拢她们,所谓的拉拢吧。之后几房姨太在共产党的鼓动下,团结起来,逼着赵军长抗日。我说起码这盘棋活了,它有意义了。你包括我写的《北风那个吹》、包括《闯关东》、《钢铁年代》,都涉及到一个角度的问题,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工业角度怎么写,工业题材的没几个,其实我就写了三个人的故事,三个人
支撑起了全片,就是写关系。这个角度调整到人物关系上来了。
第二个是尺度。我们创作期间除了角度以后,第二个就是尺度了。所谓的尺度就是你的分寸感的问题,可能你一场戏你毁了全片,因为你尺度把握不准毁了全片,审查就不通过,上星就不让你上。包括我们的《小姨多鹤》,尺度的问题。包括当时我写《钢铁年代》的时候,我写到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不对啊,因为大家不太清楚,我是涉猎电视剧创作题材禁区最多的一个,我是斗胆地涉猎,包括我的《大工匠》,《大工匠》从50年代开始,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包括文化大革命,我全部涉猎了,一直到改革开放、工人下岗,敏感的地方我都涉猎了。那么《钢铁年代》也是从大跃进开始,到三年自然灾害。《北风那个吹》,知青题材,前年啊,那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包括《家有九凤》,写的文化大革命的。那么你写到这里的时候,你就面临一个尺度的问题。
我写《钢铁年代》的时候,写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没有方向了,怎么写呢?就是苦难,人饿着,这不是编剧的本事,那么你写出什么东西来?这个年代你又不能跨越过去。写着写着我就发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党在哪里?我全剧都没有党了,那怎么办?肯定一看就是要毙掉的啊。三年自然灾害组织哪去了?党哪去了?党的知识分子怎么样?都要提这些问题。我采访时听说了一个故事,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有一天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专家等等,这些专家招呼到招待所去开会,半夜开会,这些专家去了以为是又要来运动了,非常紧张。见了厂长之后说,“我们没乱说乱动,我们表现挺好的。”厂长板着脸说,“赶紧开会。”“开多长时间?”“一个礼拜。”“会议材料呢?”“没材料。”“叫我来干吗?”“待会儿就知道了。”待会儿他说,“走,上食堂去。”每个人一个馒头,一碗红烧肉,这个厂长就说,我们用了50吨钢换了几头猪,为了用钢换猪,这个副厂长被撤掉,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吃肉,吃馒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为什么给你们集中起来吃呢?因为不能分给你们个人,分给你们个人你们就不能吃了,你们肯定给老婆孩子、孝敬父母吃了。你们是钢厂的宝贝,所以说我们一个礼拜要把几头猪吃掉。当时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热泪盈眶,泣不成声。这样我的《钢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我就敢说了,没问题了,你看我们党多么关怀知识分子,你就可以通过的。是吧京盛司长?你就可以通过。
比如说我在做《满堂爹娘》这部电视剧的时候,把握一个尺度,我从来不愿意写抢劫什么的,姜武演的这个人物,走投无路,过年了,大年三十给老板要钱,老板说没有,他说我干了一年了为什么没有?他老板说没有就是没有,怎么着。他看了看老板说我想杀你。老板说来啊,我也不想过了,人家该我钱呢。走了,走在路上跟朋友打电话,朋友说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已经年三十了,借不着钱。最后他想了想,又回来了,说老板你必须给我钱。老板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没钱。他说你岳母家是不是住在张晓胡同(音) 68号?老板说怎么着?那让他们小心点。老板说没事儿你去找他们吧。你给不给钱?老板说怎么着?你不给钱我不客气。老板说赶紧找我岳母去吧。他出来了,买了一个水果刀,到了那个胡同,扒门一看,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打麻将。他进来了,刀放在后面,说这家姓王吧?说姓王。你女婿是包工头吧?她说是啊!他说你们在玩麻将啊。老太太说是啊,你玩不?他说我来抢劫,一下子把刀插在桌子上了。这是真事儿。老太太都没看,说抢就抢吧,那么大动静干吗?他说我没别的招,你女婿欠我的钱,把钱还我我就走了。说完把桌上的钱拿上走了,刚到门口,老太太就说,哎,小伙子,玩两把呗,着什么急啊。他说玩两把就玩两吧。把钱掏出来,等走的时候全输了,又输给老头、老太太了。这个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再抢劫了,说,走了,回家过年了。老太太说,你走什么走,我女婿打电话了,你不是没钱回家了吗,这钱拿着回家吧!这个时候,这个小伙子一下子眼泪出来了。如果我们不动脑子的话,肯定是血淋淋的一场,血淋淋的一场对于我们编剧来说,这不是本事,刚才我说的这是本事,这是有分寸的。你看他翻了多少番,我觉得戏剧的魅力在于这个过程。这是尺度的问题。
第三个是温度的问题。所谓的温度就是说你的电视剧,你的传达是给人冰冷还是温暖的问题?我喜欢温暖,我想在座的每个人都喜欢温暖。正如我们看到每一个临终的人对他孩子,对他亲人说的话都是祝福和祝愿,没有一个咬牙切齿的,都是一种温暖弥留。那么我们作为写作者,我们要问自己,你的作品给你的儿女看的时候,你想让他得到温暖呢?还是得到冰冷呢?还是得到绝望?我想我们肯定是选择温暖,选择了温度,高的温度。而不是留给自己的儿女对社会的怀疑,对人际之间关系的绝望,对人生前途的渺茫。我想,我们既然对自己的儿女是这样,那么我们的作品给我们的观众也应该是这样。
我前两天在网上看了一个消息特别感动,就是说长春发生一件事,他这个温暖是真好。他说一个流浪汉老爷子,每天上馄钝馆吃饭,吃了一碗馄钝就交钱,其实他意识很不清楚,他交了一个游戏币。这个老板来收钱,看了就放在这儿,“哎,老爷子吃好,明天再来啊。”一连吃了好几个月,这个老人意识不清,他不知道从哪来的那么多的游戏币,这个老板开的很小的店,这个老板从来不揭穿。最后有人发现了,他一直用游戏币,这个老板从来没有揭穿他,一直让他吃。我想这就是温暖,这就是温度。时间关系,我就先讲到这里,我希望我们的作品要有温度,要使人温暖。谢谢!
根据高满堂郑州论坛发言整理
(责编: 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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