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被人问“你是个什么样的导演”,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只好捡其要害凑数:我好象只能相对拍好这一类戏: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味道上都写着这两个词的:苦难,美好。
是的,苦难与美好。
苦难,不是困难,不是灾难,而是一种由无法抗拒的力量强加给你的令你近乎绝望
的命运体验。
美好,就是在这近乎绝望的悬崖上倔强地绽放着的花朵。它,竟然依旧朝向阳光。
我的表舅和舅妈是冲破了重重阻力才结了婚的,没过两年安生日子舅妈就得了绝症。这无疑是灾难。使这个灾难演变成苦难的,是贫穷。他们是靠土地吃饭的农民。东西都变卖了也根本凑不够治疗的费用。舅舅就出卖了他们最后的一点家当:他们栖身的房子,就像贺勤妈为细妹所做的。其实即使这样也还凑不够。他们发生了相爱以来最激烈的争吵:舅舅坚持要卖,舅妈就以死相逼坚决不卖。我代表妈妈去看望他们。他们家,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只小矮凳子了。他们把唯一的座位给了我。他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依靠在那张床上。我那时还小,跟他们也并不太熟悉,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舅妈关切地问我工作累不累、和爱人好不好,还有“你喝水啊”。我一一回答后就一阵沉默。我们都找不到面对苦难的话语。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没想到:我无意中看到了灶台上方的已经被熏黑且卷了的一幅画。那幅画,应该是稍懂人事的都见到过的:一个胖娃娃怀抱一条大鲤鱼灿烂地笑着。我们知道,它叫“年年有余”。刹那间,几乎完全没有准备地,我的泪,夺眶而出。
在这样的苦难下,他们,还憧憬着:年年有余。
周慧,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为了不让父母为学费发愁而独自外出打工,惨遭不测:被捆绑在床上遭受了长达一年半之久的蹂躏。可是,她的心没死。她在刚生下孩子的时候就逃离了那里,奔向自己的家。她淌了一路的血。故乡的昔日的同学们的青春的身影让她更看清楚了自己。她心如刀绞之后的选择是:一定要找到工作。就是说,她还是心存着坚定的憧憬。她又一次踏上征程。万没想到:她再次被骗了。尤其是,骗她的,是个比她更年轻的、看上去柔弱纯洁的女孩子!她又一次遭遇了灾难。这次,怀着孕,就要生了,她跑了。她想跑到哪里去呢?大雨中,深夜里,旷野上,她自己为自己接生了。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把孩子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雨后的夜空下。夜空,繁星闪烁。她开始了她苦难的甚至是丑恶的人生。但是,即使在这样的人生里,她依然心存美好: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爱着细妹、去拯救标识着她的苦难的儿子、深切地挂念着双亲、肮脏的收入用来建造了新的家园。并且,心灵深处永远铭刻着两个那么动人的字眼:高中。
伟仔!我们中国电视剧里终于出现了充满泥土气息充满生命气息的为爱生为爱死的男性形象了!他短暂而苦难的一生因为爱而熠熠生辉!
贺勤,他那温厚的躯体里哪里来的那么质朴而博大的品性呢?不是因为爱情还会是什么?
小小,这是一个多么健全美好的生命啊!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吗:被心爱的人抛弃了,却不怨艾不纠缠,而是从容走上救赎爱人的路途!甚至,我们感觉,她并不是以挽回这爱情为目的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何麦,更是把毕生的光和热奉献给了她的孩子、像她的孩子一样的孩子以及像她一样的母亲。
贺勤妈,这个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化身,则总是由自私的此岸抵达无私的彼岸。其间的转化那么巨大却又如此可信。还不是因为她最核心处的善良?
王大丰,一个局长、厅长,为着一个普通的母亲而愧疚一生,为着一个普通的孩子而操劳一生。这爱,不像爱情那么激烈,却多么牢靠啊。
老刘,玉梅。无怨无悔地帮着需要帮助的人们。他们的帮助,那么具体,近乎琐碎,可这多么切实多么有用啊。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公安部长为一个寻找母亲的孩子亲自批示多次,那孩子才真的找到了母亲。才诞生了我们这个戏。
这些或虚构或真实或分不清真实虚构的人们,他们心里的爱,不就是苦难大地上空那灿烂的星吗?
实在该来说说他俩了:细妹。重光。
他们,都如花似玉,都冰清玉洁,都敏感柔弱,都经受伤害。可是,就是他们,却照亮了前边说的那些人的心。
周慧、何麦、贺勤妈、伟仔、贺勤,哪一个不是因为细妹而充满生机?
小小、王大丰、王妻、重光妈,又何尝不是在重光那里确定着自己的意义?
这俩人儿啊,哪里来的这等魅力?
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从里到外的惹人怜爱。
怜爱,最要命的一种情感了吧?爱,已经可以燃烧。再加上怜,就是那个词了:肝肠寸断。
我们,像蚂蚁一样苟活在大地上,我们真的足够可怜。可是,当你以爱的激情去怜惜另一个人时,你的大的意义就开始诞生。
苦难,其实并不是一群特定的人们的特殊历程。苦难,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宿命。大地原本苦难。而灿烂的星星照耀着我们奋挣下去。那星星,就是我们心底的爱。
爱,照亮了我们。
我们也许只能立足大地。
但是,我们可以仰望星空。
高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