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紫砂结缘对我来说纯属偶然。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有位开广告公司的老板朋友拉我去帮他干个“小活”,让我为一部名为《紫砂精英》的电视专题片撰写解说词。于是,我去了一趟他所指称的“精英
”们的所在地——宜兴市丁蜀镇。
走进了那座千年古镇,犹如走进了唐诗宋词的意境:驼着背的石桥,淌着汗的老街,随意堆的陶器,没人管的草狗……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朴,一切都是那样的恬淡。令我备感新奇的是,一座座民居的院墙,大多用花盆垒成;一条条通幽的曲径,大多用缸瓦铺就;而鸡窝、鸭圈、鸽舍等附属建筑,则大多是用缺嘴少把的废旧茶壶堆砌的。在陶都丁蜀镇,最精贵的物产是紫砂壶,一把能换一辆“奔驰”;最不值钱的也是紫砂壶,贱如废砖瓦砾。
为了那篇解说词,我采访了顾景舟、蒋蓉、汪寅仙、顾绍培、鲍仲梅、谭石泉等一批制壶“精英”,参观了紫砂博物馆、紫砂陈列室、紫砂大市场以及小巷深处的私人收藏。等我轻松地干完了那个“小活”,紫砂已经成了我的心思,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眷恋。那些百态千姿、风情万种的紫砂茶壶,怎么也不能让我忘怀。记得离开丁蜀镇的时候,陶艺公司的老总,他是我一个学生的家长,连卖带送地塞给了我一堆紫砂壶。虽然都是些机器压模、批量生产的便宜壶,但花色品种倒挺齐全,光货、方货、花货、筋瓤货各样都有几把。谁知一回到南京就被一帮“壶”朋狗友连拿带抢地分光了,只给我留下一把谁也没有看中的蹩脚货。
一天晚上,鄙人雅兴突发,便用那把没人要的“蹩脚货”沏了一壶新茗。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竟是一把会叫的神壶。只要茶汤流出壶嘴,壶体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犹如孔雀打鸣,好似百灵唱晚。怎么回事?为了这事我特意请教过顾景舟等多位大师,得到回答是一致的:砂壶会叫并非刻意为之,也不能刻意为止。那是容积、形制、壶盖的尺寸等多种要素在冥冥之中的暗合与巧遇。这样的紫砂壶,即便烧上一千炉也不一定能出一个。康老师你中彩了,你与紫砂有缘哪!
于是,我将那把“蹩脚货”命名为“凤鸣壶”,让藏家们个个看得眼馋,并在《人民日报》上登了张照片、发了篇文章,算是给它补了“出生证”。我琢磨着,既然我与紫砂有缘,那么,我的下一部作品当然就该写写神奇的紫砂壶了。
(二)
既然决定写紫砂,那得老老实实地作点研究。在五千年的文明史上,紫砂茶壶它算个什么玩意儿?这是我近年来一直在调研反复在思考的问题。
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紫砂茶壶就是泥土捏的、柴禾烧的、经济实惠的茶具。夏天泡茶茶不馊,冬天泡茶茶不凉。紫砂茶壶用久了,内壁会长出一层厚厚的“茶山”来,即便不搁茶叶,也能冲泡出清香扑鼻的茶汤。
在文人墨客的心目中,它是修身养性的雅玩,具有明志育德的功能。紫砂茶壶虽然小,但壶身、壶盖上既可作画也可写诗;既可雕塑也可篆刻。历代名士都有这样的雅好,将自己钟爱的诗词歌赋镌刻于壶体之上。自我把玩可以养心;馈赠友人可以明志;留给后人则可顺带着传承几句遗训。“人间玉珠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古代大量的吟咏与溢美,披露的正是对于这类雅壶的偏爱。
在释家信众的心目中,每把紫砂壶那都是一尊佛。“茶禅一味,壶佛一体”的说道,在苏南民间流传甚广。至今仍有许多老人,他不说“买”茶壶,偏说“请”茶壶;他不说“卖”茶壶,偏说“送”茶壶;他不说“把玩”茶壶,偏说“供养”茶壶。有史可考的第一把传世名壶,就是庙里的和尚龚春法师捏制的。僧俗两界都有人相信,在那把皱皱疤疤、其貌不扬的“供春壶”里,蕴藏着高僧的大彻大误,传递着佛家的玄理天机。
在道家隐士的心目中,紫砂壶则是立体的阴阳太极图。仔细想想倒也是的,紫砂茶壶的造型、色泽、形制、风格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壶嘴和壶盖断然是少不了的。因此,人们可以在任何一把壶上看到坚挺与圆润,看到阳刚与阴柔,观察到符号化的阴阳两极难舍难分地纠缠。道观里主事的认为,摩挲把玩紫砂壶,也是学道的一条路径。
较之于精美的瓷器,紫砂更加敦厚;较之于温润的玉器,紫砂更加淳朴;较之于贵重的青铜器,紫砂更具文气;较之于华丽的金银器,紫砂更显内敛。紫砂壶的张力极大,皇帝老儿手上有一把,草民手中也有一把,而且不一定就比宫里的差。紫砂茶壶真正做到了上得厅堂也下得了厨房。
显然,紫砂壶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是相当丰富、极为厚重的。难怪自南宋以来,有人为了一把名壶,愿意一掷千金,愿意抛妻别子,愿意为它而生,愿意为它而死。而我呢,当然也愿意为了写写它而投入多年的业余时间了。
(三)
围绕着紫砂壶,我所拟定的第一个故事篇名叫《壶缘》,那是为了写部电影剧本而作的前期准备。然而遗憾的是,没人赏识我的故事。我所拟定的第二个大纲取名为《高人》,那是打算写部电视剧的,可是仍然无人喝彩。
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我总是想到那把没人要的“蹩脚货”,总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蹩脚货”会变成“凤鸣壶”。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经由北京电影学院古道热肠的黄式宪教授的推介,我与留美博士胡雪桦导演在秦淮河畔见了面。那位喝腻了洋水、穿厌了洋装的绿卡族,对于华夏文华倒是情有独衷。听了我的一番“忽悠”,他立马拍案约稿:这是个好东西!我一回北京就成立影视公司,我们公司的第一部作品就拍你说的紫砂壶!
胡导的动作比我快,没过多少时日就来电话催讨剧本了。为了赶时间、抢进度,我请国家一级编剧王立信老师丢下手中的活,出山帮我赶稿子。经过我俩通力合作,写出了电视连续剧《紫玉金砂》的初稿。后来,从澳大利亚回来的作家李锅以及胡雪桦导演也参加了剧本的修改、调整与拓展。
在编创剧本的过程中,我们一次次地去宜兴,一次次地请教高人,包括专程拜访了当代“壶痴”韩美林,对紫砂文化的丰富内涵又有了更深的把握。
我们发现,壶艺的兴废与国运的盛衰关系非常密切。但凡国泰民安、国运昌盛的朝代,一定是的大师辈出、极品涌现的时期。而兵慌马乱、国运衰微的年份,一定是壶艺凋敝、大师受辱的岁月。“捏坯佬”们如若生不逢时,不仅出不了精品、极品、传世名品,连老祖宗留下来的物华天宝也会遭遇列强的掠夺。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写起来、改起来,心里也就更有谱了。
(四)
作为主授“剧本创作”课程的教书匠,我对古今中外的编剧理论应该说是熟悉的。但仅用那套成熟的理论,来对付当下严峻的电视剧市场,还是显得不够鲜活。针对当下电视剧的通病以及中国电视观众的偏爱,我就《紫玉金砂》的创作预设了三个努力方向:一是要有足够多的事,二是要有足够多的戏,三是要有足够多的意味。
就凭一点点屁事,非要兑汤注水地将其拉扯成几十集的电视剧,这种现象在电视屏幕上并不鲜见。要想留住挑剔的观众,叫停悬置在遥控器上的那枚时刻准备换台的拇指,得向观众讲述足够多的事,这是无庸置疑的法则。“有事说事没事走人”,这是忙忙碌碌的当代国民待人接物的通则。你大事小事都没有,偏要在人面前磨叽,那肯定是不讨喜的。而要编就、写出足够多的故事来,恰当的人物设置,显得尤其重要。《紫玉金砂》的人物不少,有捏壶的、烧壶的、贩壶的、收壶的、偷壶的、抢壶的还有几个酷爱茶壶的女人。女人特别爱生事,尤其是深宅大院里无所事事的女人。因此,特意设置几个总想来点事的女人,对编好故事自然会有帮助。
本人习惯把矛盾、冲突、抵牾、顶撞甚至教科书上所说的戏剧性和艺术性等,大而化之、笼而统之地称之为作品中的戏。作为一部长达80集的连续剧(后40集即将开拍),戏的分量一定不能少。记得曾经麻烦过中央戏剧学院的卢敏教授,请她为剧本《紫玉金砂》提出修改意见。卢教授当场翻看了几页,突然间大声疾呼:“怎么还不死人啊?!”引起了众人的哄笑。我以为,卢教授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死人与失火是民间冲突的最高形式。当观众看厌了不文不火的抵牾、不疼不痒的顶撞之后,自然希望看到矛盾的进一步激化,自然需要欣赏人物情感酣畅淋漓的宣泄。将人物关系作错综复杂的设定,将人物命运作大喜大悲的安排,会为精彩戏份的建构,提供诸多便利。
将紫砂文化作为表现的重点,使得《紫玉金砂》可望成为一部意味深长的作品。捏惠山泥人与捏紫砂茶壶意味是不一样的,前者捏的是儿童玩具,后者捏的是成人雅玩。烧砖块瓦当与烧紫砂茶壶意味也是不一样的,前者烧的是建筑材料,后者烧的是工艺精品。收藏金银珠宝与收藏紫砂茶壶意味更加不一样了,前者的动机是物欲、贪婪以及对天下财富的垂涎,而后者的原委则是情趣、雅好以及对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为了丰富作品的意味,我们在着力表现紫砂文化的同时,将与之相关的茶文化、水文化、收藏文化、市井文化的许多要素也有机地揉进了剧本。
如果说,在编创故事情节、结构戏剧冲突等方面我们迁就了观众的爱好,遵从了市场的法则,在营造及输出文化意味方面,我们得承认暗渡了一些“私货”。比如,对于“玩物丧志”、“天道酬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似乎已成定论的传统说道,我们展开了反思与拷问。对于鱼龙混杂的传统文化,我们借助笔下的作品传递了一种既尊重、又质疑、既敬畏、又有点恨水不成冰的复杂情感。
总之,观众现在看到的40集电视连续剧《紫玉金砂》,凝聚着编剧、导演、演员、摄像、剪辑、制片等许多人的心血。在一道道生产流程中,原创的初衷时而被增色,时而遭挪移,时而获添彩,时而被误读,那都是在所难免、情理之中的事。这部作品的结果到底如何?最终的话语权必无选择地属于观众。 康尔/文
( 康尔简介:南京大学教授,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紫玉金砂》第一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