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敦煌》用了整整4年;拍摄《故宫》深入故宫的深宅大院;拍摄《外滩》耗资1300万元。他是中国为数不多可以用“奢侈”方式拍摄纪录片的导演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上海
外滩3号,上海顶级地标,乔治·阿玛尼低调尊贵的店堂再往上,电梯行至7楼。门开了,平静得没有表情的黄浦江和骄傲的外滩万国建筑在这里一览无遗。阳台上的咖啡桌边,流通的是意大利语、法语、英语。惟一一桌中国人,是周兵和他的团队。一天之前,他们拍摄的纪录片《外滩》作为上海MIDA国际纪录片节的开幕影片,接受了全球纪录片导演和观众的检阅。他们收回了200份观影调查问卷。
“大概有80%的反馈是正面的,而且很多回答让我特别意外,写得很细,音乐怎样,剪辑怎样,用了怎样的方法,可以看出观众也很专业。”上海SMG纪实频道的甘超对导演周兵说,作为一个上海人,他以前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城市,但看了《外滩》,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海了。
为拍片发愿皈依佛门
作为一部“非典型意义上的”纪录片,《外滩》确实使用了一些别出心裁的手法和语言。它没有局限于详细解释上海外滩的历史沿革,而把胶卷用在了6个在外滩生活过的人物的命运上,用人之喜怒哀乐,勾勒出当时远东第一城“冒险家乐园”的风云流变。这6个人分别是: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民族商业巨贾叶澄衷、流氓大亨杜月笙、金嗓子周璇、金融家法诺、日籍电影明星李香兰(均由演员扮演)。影片的旁白使用第一人称,拟人化的外滩以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自述平生。
耗资1300万拍《外滩》,周兵是中国为数不多可以用近乎“奢侈”的方式拍片的纪录片导演。除了资金上的奢侈,还有题材、播出平台和创作自由度上的奢侈:他拍摄《敦煌》前后用了整整4年时间,在纪录片中出现了虚构人物;他的《故宫》首次敲开故宫博物院的门,展开了全方位深度合作与拍摄,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播出后创下了惊人的收视率,市场发行收入达数千万——这也是国家地理频道第一次主动购买央视出品的纪录片;他的《卢浮宫与紫禁城》,更实现了中国大陆拍摄团队进入卢浮宫的零的突破。这种奢侈,周兵说,是上天的厚待,必须感恩。
他的感恩并非说说而已,在拍摄《故宫》阻力重重的时候,一向亲近佛教的他曾发愿:如果《故宫》可以顺利拍成,他愿以身皈依,终生事佛。片子果然成了,他也正式成了佛家弟子。
佛教彻底改变了他的速度。在工作中以火爆脾气著称的他从此慢了下来,哥们儿陈晓卿说他变了,曾在公开场合开玩笑地损他:“这家伙常年吃素,也没有绯闻,闷人一个。”白岩松说他,“穿布衣,少吃肉,让自己平和,投师范曾门下,一切都像是为了拍摄故宫所做的准备。” 《外滩》杀青后不久,他收获了一个女儿,这加深了他脸上的幸福感,因为常常不语微笑,他的脸出现了男生女相的柔和。有人认真地告诉他:你脸上现在开始有菩萨相了。
纪录片观众是失眠症患者?
1987年北京广播学院到兰州招生,周兵报了名。2000个取一个:初试,复试,再复试。全甘肃取了两人,他是其中之一。
毕业后,周兵去了央视,曾是《东方之子》编导,《东方时空》、《纪事》栏目制片人,跟时间、陈晓卿、陈虻等人都是多年的战友兼兄弟,见证了电视人辉煌的崛起。背靠央视黄金平台,他在纪录片领域获奖无数。离开央视后,随着身份转变,他开始认真反思中国纪录片的市场之路。
中国纪录片导演的生存现状不乐观,陈晓卿的纪录片栏目,美誉度很高,但在央视播出时间被排到晚上12点半,目标观众类似失眠症患者:高知、多思——崔永元就是他们理想的目标观众。“老百姓的关注度、主流媒体的关注度、市场的认可度,都很边缘。”周兵在广州参加中国纪录片10周年庆典,导演们都在诉苦:春天在哪里?叫了那么多年,还没来!
“我就有点生气,我也是发言嘉宾,我说不要再抱怨,你不能等政策、等老板……要做好自己,一定要走市场,我可以妥协,但我不媚俗,春天在每个人心里,如果自己心里有春天,就可以开花结果。”
文化使命通过市场方式传播
人物周刊:在国内,你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大概就是《敦煌》。
周兵:敦煌是中国文化中特别珍贵的遗产,特别精彩,但很多人对它并不了解。
人物周刊:《敦煌》中出现了一个虚构人物:舞女陈佛儿,引起不少争议。你觉得虚构人物会影响纪录片的真实性吗?你是新闻记者出身,对真实性应该是有天然执着的。
周兵:我觉得这并不影响对真实性的表达。我从1991年开始做新闻记者,一开始也觉得原生态的东西最好,特别是做《东方之子》,强调的就是纪实,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当时有两部纪录片《沙与海》、《望长城》在业内引起了巨大反响,掀起了纪实风潮。但97年起我们开始做实验性的纪录片,有演员参加表演,引起很多质疑,当时基本上被否定了。
我们讲唐代的舞蹈,但我不是科教片,我要讲得生动好看,就虚构了一个陈佛儿,发生在陈佛儿身上的故事,是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用人物来讲历史,这方法不是我发明的,历史学专业的学者也这么干。
人物周刊:难道你觉得把历史上真实发生在10个人身上的事情捏合到一个人身上,就不影响真实性了吗?
周兵:我不敢这么说,这种方法是否影响真实性要看导演的能力和他运用历史材料的功底。我们这一代人对历史有某种真实体会和表达,到另外一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又会有他们的体会和表达,历史甚至在记录的当下就是主观的,连二十五史等所谓的正史都是经过篡改的。没人可以做真实历史的代言人。我们争论了10多年,最后发现这是哲学命题,就争论不下去了。
人物周刊:你说观众的反馈有80%是正面的,那20%的负面反馈中,有什么是你觉得值得反思的、让你夜不能寐的?
周兵:有人觉得这部片子不是纪录片而是电影。还有个美国导演批评说教意味太浓,他说如果在美国上映,年轻人肯定不看。我已经尽量不去说教了。不过我想他是对的,如果是针对美国观众,肯定还会做不少修改。我还在跟发行商谈怎么修改,现在解说词太多太满,得再留点情绪的空间。
我会针对播出方式另外做3个版本,9月国内的电影院公映的版本、5集电视的版本,和50分钟的国际版。美国国家地理的播出覆盖全球160多个国家,会有3.3亿个家庭收看,《故宫》当时是2.6亿——因为国家地理的网络又升级了。
人物周刊:为什么《外滩》的自述是老年男人的,我们一向都觉得,上海是一个非常阴柔、女性化的城市。
周兵:最初想让陈冲配音,外滩仿佛母亲的角色。但整个片子做完,我发现这片子很阳刚。我想人们一直以来对上海有误解,他们看到了上海精致、阴柔的一面,但这背后的本质,是经济,是权力,是资本。上海是大气、充满冒险精神的。用自述的方式是因为我希望别人觉得:外滩是活的,现在依然活着,可以让它自己来讲故事。
人物周刊:为什么选择这6个人物?《外滩》跟《故宫》,哪个更难拍?
周兵:这6个人打动了我,所以用了非常个人的表达。我们看了很多故事,做了很多史料梳理工作,粗选了20多人,但一开始就决定要用人物串联。故宫的时间跨度有1600多年,外滩只有160多年,但拍摄《外滩》更难,一是空间不封闭,二是人物更复杂,人性的挣扎和矛盾冲突更大。
人物周刊:虽然脱胎于体制内,但你是国内纪录片导演中较早市场化的,是什么促成了这种变化?
周兵:直到去年我还不承认。纪录片人大多有点自恋,有点文人情怀,还有点以天下为己任,我也有。2003年我发过一个大愿:我要成为世界一流的纪录片导演。我一直在看国家地理、BBC和NHK的纪录片,他们拍得那么好,但我们中国人的纪录片在哪里?我渐渐认识到,必须走向市场,把文化使命感通过市场的方式传播出去并打动人,而不是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下一步是电影。我常常对我的团队说,我们要完成两点:一是产品优化,二是产业升级。而要实现这两点,还有不少课要补。
人物周刊:你可以很“奢侈”地用很多资金来拍片,这一点是不是很招别的纪录片导演羡慕?
周兵:我要把投资用到最好、用到极致,以前还有点不敢说这句话,还有点心虚,现在我绝对敢说,起码在技术标准和影像品质上,我们的片子拿去跟国际最好的纪录片相比一点不差。但是我们的表达、我们的结构、我们的艺术语言是否达到世界水平,那我还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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