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圣天门口》：诗意重述中国革命史
文/李星文
张黎导演的电视剧，一定会在现有电视剧创作程式外搞搞新意。《走向共和》之犀利大胆是不消说了，《大明王朝1566》之深刻孤绝也令人记忆犹新。两年前《人间正道是沧桑》用两个虚构小人物的眼睛近距离观摩了现代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大江东去，衰荣有数。即使不太成功的《中国往事》，也试图在阴郁古怪的传统和青春躁动的革命的碰撞中，找到解读历史和人性的新视角。吴毅制片的电视剧，一定不会满足于浅表的故事和娱乐，一定会作形而上的深入思辩。最早也最成功的是那部《士兵突击》，愣是让傻蛋变成兵王，撼动了灯红酒绿、骄奢淫逸的人们的心。随后《我的团长我的团》的辩论式、话剧范儿激起了巨大的争议，但其对国民性的体察和针砭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即使是节奏过于缓慢的《故梦》，静下心来的观众也不难感知到离乱人不如太平狗的酸苦。
如今，张黎和吴毅双剑合璧，创作了48集的长篇巨制《圣天门口》，自然少不了挑战陈规和匠心独运的构造。在这两位背后，还站着小说作者刘醒龙、名编剧邹静之和眼光独特的投资人刘文武(《雍正王朝》)。而在演员阵容中，段奕宏、袁文康两位小生担纲主演，张黎各时期作品中的“老部下”都来助力：《走向共和》中扮演孙中山的马少骅，这次操着川普扮演了老谋深算的雪大爹；以《大明王朝》崛起、以《人间正道》大红的黄志中，友情客串了霸道但来去匆匆的狗头；小宋佳由《中国往事》里的新式女子变成了浑不吝的江湖丫头，不变的是命运的蹂躏和挫磨。《人间正道》里“宁汉之间卖花布”的“老董”(张志坚)又一次扮演国军军官--冯霁青，美丽的“瞿霞”(柯蓝)摇身变为“凭良心做事”的雪家少奶奶梅子，等等。熟人熟脸，但并不熟门熟路，《圣天门口》以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为时间背景，以鄂东小镇天门口乡绅雪杭两家儿女的命运为主线，以不同以往的电视手法和叙事逻辑重述了一浪又一浪革命运动。
《圣天门口》的最大特征是意识流电视语言的大量使用。在《中国往事》和《人间正道》中，张黎就曾尝试在一板一眼的叙事之外加入心理描写：在突然变成黑白的画面上，在不断晃动的镜头中，有张国立扮演的曹老爷面色张皇的特写，有孙红雷扮演的杨立青放旷的笑容，这些镜头并没有推动情节，只负责渲染情绪。《我的团长我的团》因为手法过于大胆而遭到观众的反弹，而张黎星星点点的尝试并没有触怒观众，反而把家常便饭的电视剧点缀出了私家小厨的味道。到了《圣天门口》中，这种手法的运用几乎占了半壁江山，以下试举几例：
雪茄逃婚，新媳妇阿彩(小宋佳)独自伤神，杭九枫(段奕宏)躲在花轿里看笑话，睡着了。两人不期然相遇，当场爱上对方。一般电视剧眼神交流一下即可，留待他日用台词述说心曲。可在这里，转眼之间两个人就穿上新郎、新娘的服饰，戴上大红花，你亲我爱。毫无疑问，这是发生在想象当中的事，愣是不打招呼就跟现实对接了。得说，习惯了传统电视剧外化叙事的人会有一丝迷惑，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可是稍加适应，见得多了，接受起来也不难。
雪家的熊管家就像鲁迅杂文里写过的“二丑”，一边占主家的便宜，一边在主家遇事时冲着观众评论：他们快倒霉了。雪家的丫头杨桃见了革命党人董重里后春心萌动，配的画外音是《西厢记》里的燕语莺声：老夫人枉费心机！杭九枫刚说到想加入共产党，他就出现在教堂里，唱着雄壮的《国际歌》。马鹞子(刘立伟)在国共之间犹豫不决，导演就安排他出现在一片大雾里，一会儿是这边的人劝，一会儿是那边的人拉，他端着机关枪满脸迷惑，不知该突突谁。外面乱成一锅粥了，梅子一人在雪家的紫阳阁里扑蝴蝶，一只透亮的象征着理想的CG蝴蝶。王巡视员已经死了，却活过来与阿彩对话，一步步帮她解开心结....。.
所有这些都不是基于现实主义的摹写。再加上连绵不断的内心独白，层出不穷的理念象征，抒情至极的苏联音乐，加上天门口外哗哗的流水，郁郁葱葱的花丛，杭家那门没什么实用价值的“铁砂炮”，雪家那堂高大阴郁的紫阳阁，一种弱情节、强诗意，弱逻辑、强气场的全新电视手法就此成型。没错，梅子是诗意的总代表，她一出现就能让喧嚣归于静寂。傅朗西(袁文康)是气场的总代表，他一出现便伴随着《国际歌》，革命者的理想主义气息升腾。《人间正道》中有一个光彩夺人的圣徒瞿恩(孙淳)，《圣天门口》里与之对应的人物就是留学苏俄归来的傅朗西。他聪明睿智，胸怀澄澈，还扶病工作，简直是个圣人。傅朗西者，既是FRANCE(法兰西)的音译，又以苏联红军指挥员夏伯阳自命，可见这场革命宗法俄国十月革命和法国大革命。
意识流手法赋予了这部剧另类气质，时而浪漫入骨，时而诡异十足。当然，这也必然破坏叙事张力--紧张的剧情会突然松弛下来；必然会影响逻辑的严密--心理活动岔路多，因果关系就不坚实。比如说，狗头敲诈雪家凭什么？马镇长之死为什么？交代得模模糊糊、意意思思。这必然会影响这部剧的到达率，那些习惯了把每一条线索都延展到尽头、把每一丝迷惑都消灭干净的观众，可能会觉得身在云里雾里，蚂蚁提不起豆腐。
当然，《圣天门口》的革新是改良，不像《团长》那样革命。《圣天门口》不是完全奔跑在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它有一半时间是电视剧的常规打法：家族情仇，厚黑心术，利害算计。你能从中看见红白之间的血腥更替，无辜小镇的无边劫难。你能看见“混世魔王”杭九枫的出其不意，他和阿彩阻隔爱情的守望相濡。你能看到主要人物丰神俊朗，配角人物也自有章法。它不是主流叙事，没有按照党史和教科书上的定论来编排故事，它也不是草根叙事，没有按照“占便宜没够、吃亏就难受”的原始人性来构筑逻辑。它是知识分子叙事，既对革命的理想主义情怀尽情赞赏，也对革命中不明不白的混战和屠杀心存警惕，那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深沉意味无处不在。
放在电视剧的百鸟园中，《圣天门口》不是寻常鸟类，而是一只麻雀丛中的鹞子。所以它是《圣天门口》，而不是《天门口》。在中国电视剧被唯收视率论绑架的当下，它的播出成绩殊难逆料。总得有人去做概念车，总得有人去探索处女地，总得有人比大众跑得快一点，告诉他们哪条死路、哪条通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希望这部文学化的电视剧能有光明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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