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城封山的最后一天，我离开了这个被称为人间最后一处“香格里拉”的地方。
坐上一辆很破的客车，从稻城回康定，一路颠了回去。忙于应付自己的高原反应，我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在半途中搭上了一对藏民夫妇。我是被他们的一阵歌声闹醒的。原始的、没有任何修饰的即兴唱歌，在稻城的亚丁几乎随路可以听到。这些歌声是那么辽阔，信马由缰的声音和歌词一经出口，就优游得令人难以捕捉，惟一让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是那种
忘情的抒发，让我怀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失去歌唱的自由是否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交流能力。
开始我以为，藏民之所以喜欢歌唱，而且随心所欲地唱自己编的歌，是因为那里的地广人稀，为了让天地间多一种声音，让生活多一分热闹，用歌声点燃寂寞的篝火，所以张口就唱。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并不完全是这样。
车上的藏民夫妇，几乎是坚定不移地从头唱到尾，即使客车遭遇紧急转弯、糟糕的路况、会车的急刹、鸣笛的吵闹等等，他们都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停止下来。在我正前方的司机，是生活在成都的藏人，一路开车一路听过去，心情特别好，还不时地回过头来问我，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我摇摇头，于是我的头一阵剧痛，并且心跳加速。这些天的高原反应让我处于很恍惚的状态，轻轻飘飘像悬浮在空中一样。这种恍惚总是令我时时感伤，五色海的美丽会让我心痛，雪山的雄壮也会让我掉眼泪，山坡上的羚羊会让我怜惜……总之，生理和心理的高原反应，延宕在我的整个旅途中。
司机说，这两个藏民夫妇是在祈祷，一个多小时，其实就那么几句话，只是变着曲调唱出来罢了。什么白云寄存在天空中，雨水寄存在海洋里，羚羊寄存在草地上，我寄存在你心里，你寄存在世上，世上寄存在佛的囊中……一路上，我断断续续地将这些话的顺序拼接了起来，像一首诗。忍住头的剧痛，转身去看那两个如入无人之境的歌唱的藏民夫妇，当我的眼睛一碰到那顶牛皮帽子底下的眼睛，条件反射一般地竟然流下了眼泪。寄存在我体内的高原反应，让我如此狼狈不堪。那双我找到的眼睛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不安，同样地看着我，用歌声看着我。
这是我听到的最令人灵魂颤抖的一次祈祷。那么多排比句，我只听出了人生如寄的唏嘘。从他们的歌声中领悟不出祈祷的安宁，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失效的祈祷。虽然它们陪着我一路颠簸。山蜿蜒，路起伏，歌笔直……
最终，车出了山，停在康定一个简陋的小站，已是黄昏了。果然不出司机所料，我的高原反应随着海拔的降低而逐渐消失了。而那两个唱歌的藏民夫妇，大概是在我整理行李的时候下了车。找不着了。由于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到这个唯一的车站乘车去成都，所以我不得不将笨重的行李寄存在存包处。走出车站，这时候，我看到的康定，贯穿着一条激动的河流，一直喧嚣着奔往前方。不久，进入深山中长期失去网络信号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担心地问我，路上还好不好？我几乎想掉眼泪，人生如寄，把自己寄存在另外一个人的内心里，或许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香格里拉吧。
（紫／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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