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人之梦者：小则金钱美女、汽车洋房，大则企业小区、社稷江山；俗则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雅则清风明月、高山流水……
梦想有大小，梦境分雅俗，这和人之职业、喜好、情趣、品位、格调、襟抱相关，故有黄粱美梦、南柯一梦之说。
作为一名电影艺术家，岑范的梦，梦得纯粹，梦得奇幻，梦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中国电影人，像他这样被好梦眷顾的也不多，导过的电影叫《红楼梦》、《梦非梦》，演过的电影有《春之梦》、《蝴蝶梦》，梦中的情人是夏梦。他一生追逐中国电影理想的梦，绚丽而缤纷。
同样，他也曾被噩梦缠绕，备尝悲苦，至今孑然一身。
日前，东视文艺频道《可凡倾听》，请来了越剧电影《红楼梦》的主创人员，聆听他们讲述40年前的故事，我们见到了导演岑范。今年是中国电影诞辰百年，相约谈“梦”。
一个平常的下午，我们叩开了他的家门、叩醒了他的午梦……
良驹喜遇伯乐
故事总得说从前。1926年，岑范出生在上海，上有三个哥哥。家境殷实的父母对这个幺儿百般宠爱，千种期冀。
念完小学，举家迁往南京。在一所男子中学里，他迷上了话剧，第一次登台表演，反串田汉话剧《南归》里的一个女孩角色；接着，在为贫寒学生筹募奖学金的义演上，又主演了李健吾的话剧《这不过是春天》。似幻似真的戏令少年岑范犹如进入美好梦境，一发不可收拾。这一梦就是70年。
16岁那年，岑范写了生平第一个电影剧本《手足情深》，讲的是一位哥哥为了挽救误入歧途的弟弟走上正途最后牺牲自己的故事，并斗胆寄给自己的偶像、著名导演朱石麟，还提出非分要求：希望朱石麟给自己一张签名照。百忙之中的朱石麟竟然给这个异想天开的小毛孩回了信，说：“你诚挚的态度和顽皮的笔调使我对你发生了兴趣。”更出乎意料的是，朱石麟邀请岑范去他的拍戏现场看戏。
今天岑范回忆那段往事，连呼“幼稚”。但，就是这个举措，让他开始了电影寻梦之旅。1946年，应南洋公司邀请，朱石麟要去香港拍《同病不相怜》，希望岑范能作为他的助手同往。那年，岑范20岁。
是时，为了挤进电影圈，对朱石麟大献殷勤、送礼上门的人络绎不绝，岑范却无丁点“表示”。朱石麟爱才，对岑范宠爱有加，但对岑范的耿直有点消受不起。朱石麟说：“对你的才，我真是爱极了；对你的脾气，我也实在恨极了。”岑范戏言属牛，牛脾气上来，连师母也不买账。一次，几个人在朱石麟家里玩纸牌，过了晚上12点，朱太太过来委婉叫停，说了几遍后都没人搭理，朱太太索性跑到客厅，“啪”地一声把电灯关了。所有人包括朱石麟在内还没反应过来，岑范就已跑过去“啪”地一声把灯给开了。朱太太紧接着第二次把灯关掉，岑范牛脾气发了，又去把灯打开，而且示威性地站在了开关旁。最后，还是朱石麟打圆场才作罢。
牛归牛，岑范和朱石麟一家关系却非常融洽，和朱的女儿至今情同手足。在电影拍摄上，师徒俩合作默契，留下很多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如《清宫秘史》、《生与死》、《山河泪》等。后来，在岑范担任越剧电影《红楼梦》导演时，已经年迈的朱石麟还出任艺术指导。
与夏梦有缘无分
怀着报效祖国的满腔热忱，1951年，岑范踏上了罗湖桥头，投身于新中国的电影事业，先后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导演等职。
离开香港前夕，长城电影公司的人找到岑范，希望跟他签7年演出合约。在香港，岑范除了担任编剧、导演等，还出演了多部电影，如和胡蝶的《春之梦》、和白光的《蝴蝶梦》、和夏梦的《禁婚记》等，名气如日中天。但他去意已决。
后来知道，那时长城公司亟需一个年龄和身材跟当家花旦夏梦相衬的男演员配戏，岑范乃最佳人选。
夏梦是个口碑极好、才质俱佳的影星，适逢花样年华。她和岑范，同在一个公司里，平时的接触让两个优秀的年轻人互生爱慕，但谁也没有说破，始终保持兄妹般纯洁友谊。1951年，当岑范跟夏梦说他要回家了，夏梦不加考虑，当即说，她也要回家。
夏梦是苏州人，不过此时，全家都在香港。一个女孩如此勇敢爽快地作出决定，其中包含的意思让岑范感动不已。
那时，从香港回内地要打通行证，不是件易事。岑范辗转从广州的亲戚处拿到一张通行证，有效期是“1951年9月4日至9月7日”，夏梦说她的通行证公司答应了会替她办妥。9月6日，岑范如期踏上归程；夏梦承诺，一俟拿到通行证即回来。
这一别，直到1955年，两人才在北京北海公园相见。原来，长城公司对夏梦的承诺只是搪塞。回国后，岑范陆续收到夏梦的五封信，岑范也回了五封，因有人做手脚，夏梦却一封都没收到。造化弄人，4年后重逢，夏梦已作人妇。香港有她一个幸福家庭。
“夏梦的美貌还是其次，她的心地更美，非常善良。”回忆当年的红颜知己，岑范不胜唏嘘，“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在海里游泳，我的脚被礁石上的寄生物割了一道大口，鲜血直流。有人打来一盆淡水，夏梦当即蹲下来要给我洗伤口，被我制止了。她一直说要来看望我母亲。1955年，她到北京后便到西直门看我妈。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好几次特意从香港专门给我吃素的母亲邮寄罐头花生油过来。”
杖朝之年的岑范，如今租着斜土路上一间房子。25年前，母亲过世后，他便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无数女性爱慕过他，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终身未娶。岑范坦承，假如没有认识过夏梦，他也许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跟某个女子结婚生子。“但是我认识了夏梦，别人就跟她没有可比性了。我们之间没有谁辜负谁，而且始终保持着兄妹般的纯洁。”
面对夏梦今天的幸福，岑范非常释然：“爱一个人，是要对方好。她现在家庭好、子女好、事业好，我觉得非常欣慰。甚至窃喜，幸亏没有拿到通行证，如果那时回到内地，以她的背景，文革浩劫中不知会遭遇什么灾难。我又保护不了她。”
永远的红楼梦
1962年，岑范导演的越剧电影《红楼梦》拍竣，轰动九州，偌大一个上海，满城尽唱“林妹妹”。到现在，某些唱段还为人吟唱。而越剧电影《红楼梦》至今仍是中国戏曲电影之经典。
忆当年“红楼”一梦，岑范最为得意的，除开确定徐玉兰和王文娟扮演宝、黛二人之外，就是作出还扮演琪官的曹银娣“原貌”的决定。当年的曹银娣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在拍摄宝玉古庙会琪官一场戏时，发现几天前已经试过妆的琪官变“丑”了。问及，一边的化妆师忙解释，为了不让银幕上的琪官美过宝玉，故意画丑了些。“这可不行，琪官在原著中本就是个英俊美男子，再说演员原来怎样就应怎样。于是，我又叫化妆师为她重新化了妆。”81岁的岑范说起往事，孩子般地笑了起来，“曹银娣在这部戏后很快走红，我功劳不小哩。”
教观众泪湿衣衫的“黛玉焚稿”那一段的处理，想不到，越剧“门外汉”的岑范会对唱段作了专业性的修改。戏中，黛玉烧完诗笺，对紫娟说“妹妹，我不中用了。”然后，用明显的升调开始唱“多承你伴我……”岑范认为不行，一个人都快要死了，哪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唱，这不符合实际。于是岑范自己改成气若游丝般地“轻起”，果然，悲怆分量重了，感染力大大增强。
如此专业，非一日之功。原来，岑范是京剧“言”派的拥趸。说起渊源，岑范的目光飘得很远：“我的外祖父在北京待过一阵，很喜欢京剧。我的母亲从小受影响，也爱京剧。嫁我父亲后，经常带我们去听戏。高一时在南京读书，有一个同学跟京剧大师言菊朋的儿子言小朋很熟，经常带我去听言菊朋的戏。一来二去，我和言小朋也成了朋友，对言派更是着迷。言派的唱腔细腻，感情婉约，韵律也非常好。”有此浸润，难怪他熟谙戏剧堂奥，并能推此及彼，化拙为巧。
《红楼梦》之后，岑范导演了京剧电影《群英会》，而另一部由吴祖光编剧的《闯江湖》，也由他导演，还请当时已经半身不遂的评剧皇后新凤霞在里面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现名闻遐迩的李保田因为在这部电影担任角色，开始为圈里圈外人侧目。
采访中，岑范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悲从中来。他说浮生若梦，梦得幸运。当电影编剧，师从朱石麟，受到“另眼相待”；当电影演员，和周璇、夏梦、胡蝶、刘琼、舒适等人合作；当电影导演，越剧电影《红楼梦》为国人喜爱，《阿Q正传》获瑞士国际喜剧电影节“金拐杖奖”，并代表我国电影界第一次参加法国戛纳电影节；自己的名字和《林则徐》、《群英会》、《闯江湖》等经典老片拴在一起；即便现在老了，晚上入梦，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拍片、发口令，依然跟朋友一起嬉笑怒骂。醒来，举目无亲，于是，又阖上眼皮，使劲让自己重回梦里……
本报记者齐铁偕 本报实习生李君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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