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
——罗大佑:《未来的主人翁》
前不久,罗大佑出版了他10年以来的第一张新专辑《美丽岛》,他在新专辑中的改变,很多人不解,那个愤青的罗大佑终于不见了,代之以多元、散乱的罗大佑。《美丽岛》
记录了罗大佑10年间的生活感悟,他试图跟上时代脚步,以证明他的活力和在音乐上的话语权,但他身处其中,却又无法将自己摘出来。最近,趁他去天津演出回北京的公司休整的间歇,记者对他作了专访。
三联生活周刊:
你10年没出唱片了,这10年你都在干吗?
罗大佑:
在探索下一阶段,应该怎么过活,这样才能产生下一段音乐。从《之乎者也》开始,一直到1988年《爱人同志》,这都是阶段性的改变。人转变才会有音乐的转变。我一直在找一个生活方式,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写歌能写下去,我只能靠时间来解决能不能把音乐做下去。
三联生活周刊:
我听到你这张新专辑,确实感到你在与时俱进,也确实反映了你10年来的思考。但我总感觉隔着一层东西,这种感觉不像我听你在80年代做的那些唱片直接一些。
罗大佑:
你16年前听一首歌跟现在听一首歌的感觉不同了吧?那我也在改变,时代也在改变,经过科技,所有的东西也在改变,所以不可能再有当初那样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
你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罗大佑:
我现在全部在改变,专辑出来我是很开心的。这张专辑写了六七年,我有时间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记录下来。这是很难的,中间不断有事情发生,香港回归、世纪交接、“9·21”大地震、“非典”、伊拉克战争……这些改变多大啊。
三联生活周刊:
这些改变对你的创作都有影响吗?
罗大佑:
有影响。但出这张唱片的时候我比较开心的一点是时间很对。其实我1997年就可以出这张唱片,但是结果还没有完成。
三联生活周刊: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罗大佑:
成长的阶段和整个环境的阶段正好可以下一个具体结论,就是一个阶段。
三联生活周刊:
你这张专辑和上一张专辑是不是有一个时代分界线?标志是什么?
罗大佑:
标志有很多,这是一张21世纪的唱片,我前面的都是20世纪的。当年写第一首歌的时候21岁,现在50岁,还在写歌。你不觉得全世界在发生很大很大的改变吗?我不晓得下一步是什么,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新阶段开始。比如美国有15万军人在伊拉克回不去,如果是战争期间大家还能接受;欧盟现在变成25个国家了,欧元涨了50%,美元下跌。现在的世界都是以洲来分界……
三联生活周刊:
现在世界变化比较剧烈,都是你创作时关注的,那么倒退二十多年,那时候你关注的可能没这么多吧?
罗大佑:
我写《鹿港小镇》、《之乎者也》、《未来的主人翁》、《家》的时候,从来没离开过台湾。因为一个人的创作只能在他看到、感觉到的范围内,那时候的台湾媒体还有宪章政策,就是报纸只能出3张,那时候的审查制度还是很严格的,《之乎者也》不能播,那时候一定被局限在一定的范围里。现在到处跑都跑过了,时间和空间都经过了。
三联生活周刊: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那时候你创作就像拿一支来复枪对准一个目标,打得非常准。现在你好像是用机枪扫射,反正这一片都打过去了,是不是打准了并不重要?
罗大佑:
对。假如我们有想打的欲望,市场也好,听者的心灵也好,自己想表达的目标也好,不管是来复枪还是机关枪,打的动机很重要,为什么要打?都是要表达自己的能量。昨天在天津演唱会上我还问观众,唱歌的人需要什么?他们说什么的都有,其实唱歌的需要听歌的人。我现在用机关枪扫射出去,该谈的事情都谈了,《绿色恐怖分子》讲的是去年“3·19”发生的丑陋的事情;《宁静温泉》表达一个人的社会经历;《美丽岛》说的是我出生的地方,经过一些变乱,真情换虚拟;《伴侣》是“非典”时期写的……
三联生活周刊:
你刚说了你这么多年有很多改变,但我看到你以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总强调要超越自己,你的改变和超越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罗大佑:
其他我不敢讲,这张唱片我倒是很开心的。你听每首歌,它的旋律都是独特的。创作就是无中生有,怎么去写一个东西,让人觉得他有独特的东西在里边,我没有去抄自己,这是让我很开心的。
三联生活周刊:
你这张专辑创作时间跨度比较长,大约有七八年,3年前我听过你的几首新歌,你在里面加了很多新的音乐元素,你需要加进这么多音乐元素来跟进这个时代么?
罗大佑:
80年代我用摇滚乐的方式,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声音,都有它习惯的聆听方式。在我这张专辑中,《伴侣》只有一架钢琴,《倾城之雨》只有一把电吉他。我从来没有在一张专辑里一首歌中只用一把电吉他,但我不需要那么纯粹,21世纪得有21世纪的声音。
三联生活周刊:
你说你的音乐要有时代特征,但同时你又说音乐被当成资讯,音乐不再是心灵的产物了,我想起你在《未来的主人翁》里有一段歌词:“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但是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电脑儿童的时代。
罗大佑:
《美丽岛》这张唱片有很强烈的电子的东西,其实摇滚乐也使用非常强烈的音色去抗拒越来越喧闹的都市,优美宁静的音乐可以去表现人的心理宁静的一面,他不能去抗拒这个现实。在这个时代也是这样的,当新的一代人用电子的声音完成游戏、上网或跳舞,我们得用他们能接受的语言去抗拒他,说这个不见得是对的。
三联生活周刊:
你现在的歌词写的没有以前有震撼力了。
罗大佑:
语言的能力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被削弱,我现在坚持不用E-mail,因为它太有效了。可问题就在这里,我昨天在演唱会现场问大家,没有手机的请举手?结果没有举手。昨天有1万人在现场,全部都有手机,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吗?以前家里打电话要排队,现在没有这个问题,现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打电话,它的太方便,带来的就是什么东西都没那么重要了。
三联生活周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语言的创造力被削弱了?
罗大佑:
是的,比如我要写一封信给你,下笔时候我知道它来之不易,期间我一定斟酌得很厉害,短则一两页,长则十几页,为什么古人能写出好文章,就是因为沟通的方式很文字。
三联生活周刊:
是不是你也受到了这个影响?
罗大佑:
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受到这个影响,但我已经尽我的全力去避免这种影响了。我在《美丽岛》这首歌里就避免用白话文去写。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看似越来越近,比如手机、电脑、E-mail,其实肯定是更远了,因为他没有在做一个实质性的交流。科技本身有很大的问题,在科技时代,大家要的是结果,在以前的时代,结果不重要,沟通的过程重要,有句话说“旅程才是目的”。比如,我花10年的时间写这些歌,它卖掉多少已经不重要了,但是我见证过了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旅程就很重要了。科技最大的问题是太有目的性,而人活着他的目的不能太明确,就活那个过程吧。
三联生活周刊:
那你当年写《未来的主人翁》时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么?
罗大佑:
至少我意识到科技的可怕了。1993年我在香港,当时在录音棚里,我看到他们把人声取样下来,唱得不准、节奏不准都可以修正,当时我就觉得这东西很可怕。如果谁都可以唱歌的话,这就说明唱歌越来越不值钱了,人的情感越来越不值钱了。当有人拿到一个很好的键盘,一弹所有的和弦都出来,作曲就不那么重要了。
三联生活周刊:
是不是这个时代歌词已经不重要了?
罗大佑:
我觉得不是,歌还是歌,没有歌的民族一定很寂寞,音乐应该有种可延续的东西,就是力量。比如贝多芬,这个音乐天才他写的“米米米都”这4个音到现在我们都记得,200年后,大家都知道这个旋律,它回到了最简单。我相信人越走科技化,就越要按照大自然的法则来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
现在人们听音乐越来越容易了,但是对人们来说已经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听音乐变成了消费音乐。
罗大佑:
我还是很乐观的,现在唱片卖得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太容易拷贝,现在的年轻人只要有一部电脑,都可以成为盗版商。当家庭盗版量增加,并不意味音乐需求量减低了。唱片本身不值钱了,但是里面的东西还是值钱的。假如这个世界上有盗版的存在,就说明人们还是有这个需求的。我担心的是这个世界上连盗版都不想做了,那音乐就没有了。比如说iPod,最多能存1万首歌,可是谁需要1万首歌?对我来说,平时需要听的歌曲不超过100首,那表示我珍惜这些歌。如果你有1万首歌,这些歌都不重要了,这就是科技本身的危险。美国发明了互联网,却从网上遭受到最大的损失。
三联生活周刊:
你一直对民族音乐很感兴趣,你是否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
罗大佑:
老实说,这是我最乐观的。中国有56个民族,每个民族都有她自己的音乐,我刚才讲过,科技越进步,人就越应该回到大自然。我下半辈子发展最重要的一块就是这里。下一张专辑我会做音乐剧,里面会用大量民族音乐的东西,这是我下半辈子做音乐的养分来源。用最简单的模式来表达一个民族的情感,然后可以延绵不绝,是最珍贵的,音歌是语言的花朵。夏天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你看今天我们唱卡拉OK这种模式都没有脱离老祖宗的生活方式,我相信还是回到土地上去来得更自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