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
云也退(书评人)
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波普尔挥着根大棍子，从柏拉图批到马克思，说后者企图用自己的理论一网打尽天下事，付诸革命以后，果然塑造出希特勒和斯大林这样的罪
人。后来，雷蒙·阿隆在法兰西学院讲稿里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波普尔从反整体主义角度出发，推论出改良胜于革命的结论，同样是偏执不可取的。阿隆说：“逻辑技术上的讨论永远是有局限的，它多少掩盖了一些观念的或实践中的对立……革命者是不会因逻辑而烦恼的，他们的信念依赖的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断言不改变一切就什么也别想改变。”我觉得这句话精辟之至。
两人都是数得上的资产阶级反动派，目标似乎相仿，思路却截然不同：一条是政治哲学的，一条是历史学的。搞政治哲学的两眼不离现实，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捯根”－－“某某思想遗产的死灰复燃”；搞历史哲学的虽然也在找根源，但至少在阿隆这边，找起来要谨慎小心得多，他们认为以历史之复杂，不是理出一条思想脉络就能一言以蔽之的。革命的来龙去脉，说来说去，总要归咎到1789年，一说起当时的惨状，波普尔们就要痛心疾首，认为卢梭害人，罗伯斯庇尔该死，为万世垂下恶例。这固然很有道理。不过历史学家对此肯定不屑：历史哪儿有这么简单！波普尔的同胞，可爱的霍布斯鲍姆就注意到，攻占巴士底狱的人里面鞋匠和细木工占了好大比例。他觉得弄明白为啥18、19世纪之交欧洲的鞋匠都那么激进，或许能对探究革命起源之谜有所助益。
如果把早阿隆70多年的古斯塔夫·勒庞引入到这种对立中来，便会发现勒庞的群众心理学研究，正好与波普尔的革命思想史研究互为对照。这个被塞奇·莫斯科维奇誉为与托克维尔和索莱尔旗鼓相当的大学者不关心煽动家，却对受众兴趣浓厚。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再恰当不过地印证了阿隆“革命者不会因逻辑而烦恼”的论断。正所谓“岂有文章觉天下”，与其把思想罪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不如换个角度，考察一下大众何以轻信那些巫师的蛊惑。
读多了20世纪的理论著作，再看勒庞的群众心理学论述，觉得他喜欢下结论，像个大嗓门的历史老师，而不是阿隆这样的谦谦学者。勒庞的写法是堆砌自己的各种细碎观点，征引历代著述，用个别拼凑起普遍的面貌，文风承西塞罗－蒙田一系。说起来，他的基本思想也很简单：“所有过去的灾难和现在的困难是由突然闯入的民众引起的。”(莫斯科维奇语)然而勒庞似乎有理由如此行文：他不仅是历史学家，还是个敏锐的心理分析家，似乎不必像阿隆那样小心求证。
波普尔的棍子只打几个理论家，勒庞大嗓门却是喊给大众听的。他的能力足以勾画出一条群众心理史的线索，与波普尔的革命思想史线索相互辉映。这条线索以法国大革命为首，几乎贯穿了勒庞的一生。福楼拜在1871年4月写给乔治·桑的一封信中说：“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建立一个由社会精英组成的政府，因为普通人将永远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在那年，法国遭遇了普法战争的惨败，阿尔萨斯和洛林被迫割让给普鲁士，当时刚过不惑的勒庞显然对此刻骨铭心。他后来创作的《革命心理学》虽然写的是大革命，字里行间浮现的皆是革命后那个世纪的影子。他一再强调：政府是无辜的，大众革命传统以及随之而来的过度民主，是造成君主畏首畏尾，君权或政府权力始终难获强化，军队动荡涣散，以至国家长期积弱，在外敌面前不堪一击的原因。
“色当投降使法国人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人们一举推翻了第二帝国。”在这个过程中，偶然性似乎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谁能料想人民一下子就会起来“覆舟”？但勒庞以融会心理学的历史研究突破了偶然性的局限，他说，群众的非理性、精神无政府主义和意识形态性的盲动，一直是潜伏在这个国家背后的隐患。勒庞开辟了一门科学，在他之后，埃里亚斯·卡内蒂在《迷惘》和《群众与权力》中先后用小说和论著的形式研究纳粹时期的群众暴力，作为勒庞工作的延续。仔细读读《群众与权力》，勒庞那种火爆的文风和论断布满全书的特色，仍然依稀可辨。
图：
《革命心理学》(法)古斯塔夫·勒庞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11月版，22.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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