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雨。我捧一壶茶在书房，眼睛茫然掠过书橱，停在《人间草木》上，说来也怪，总是会不经意地翻开汪曾祺，阅读他，温习他，熟悉他，就像随口哼一首老歌。
汪曾祺有句名联是这样写的，“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颇合眼下的情境。说是旧书，其实是新瓶装老酒，他的散文重新选排包装，用了“人间草木”的书名。买过汪氏的许多版本，其中包括他的文集，按理说，都齐了，没必要再买了，结果还是被“人
间草木”四个字打动了。封面很雅致，水墨画的怪石旁长了一丛竹子，叫人想起“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草木是有灵气的，深知人间情味。汪曾祺有篇《人间草木》的散文，写三种植物：山丹丹，枸杞，槐花。既是写草木，又是写人，人跟草木之间有一种天伦。我喜欢他写一家门头上的一丛枸杞，盛大，茂密，“好看极了”，末了，没头没脑地来一句：“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跟个孩子似的。作家里像汪曾祺那样迷恋植物的不多———不，“植物”这个词太冷了，应该叫“草木”才对：巴根草，臭芝麻，虎耳草，含羞草，紫苏，海棠，荷花，龙爪槐，绣球……全都整整齐齐地排了队，跑过来，撞得人满眼满心满怀。汪曾祺眼里，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它们淘气得很，情感丰沛得很，统统是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他用童年的眼光看待花鸟虫鱼，种种细节仍记忆忧新，真是好本事。汪家儿子们写过《老头儿汪曾祺》，说到父亲写作时手边的几本常备书：《辞海》，《植物名实图考》，《昆虫记》。说他为文，只有一个小小的追求：写既有科学性又有文学性的实在文章，而不是一味说空话。
汪曾祺所谓的实在，盖是要写出真正的人间冷暖吧，一本《人间草木》，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都是地道的民间风味和俗世情怀。尤其在春季，在这样的雨夜，读他笔下的“四方食事”，思绪不能不回到小时候，想起眼巴巴等待长大的青葱岁月，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食、风景。汪曾祺写吃，明明写的只是吃，汽锅鸡，臭豆腐，东坡肉，狮子头，寥寥数语，可是读出来都是美食烟云———正读到他写我老家的年夜饭必备菜肴：夹沙肉。“厚膘豚肩肉，煮半熟，捞出，沥去汤，过油灼肉皮起泡，候冷，切大片，两片之间不切通，夹入豆沙，装碗笼蒸，蒸至四川人所说‘粑而不烂’倒扣在盘里，上桌，是为夹沙肉。”几十个字，字字火候，记忆里那些忙乱而快乐的灶事，农事，年事，呼啦啦就回来了，字落处，口水和着泪水齐下。读到这儿，再去读汪朗写老爷子吃夹沙肉，真有意思———“爸爸一边嚷着：‘不能吃了，再吃我就要死了’，一边筷子又对着一块肥肉扎下去。”
听着外面的雨声，突然想起当年《蒲桥集》出版，汪曾祺为自己的文章做广告：“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故乡田野里韭菜、小麦和竹笋正在拔节吧，嘎吱嘎吱，啪嗒啪嗒———那些人间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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