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大牌档
特约采访：郑佩佩
胡燕妮赶来参加本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第二天，离颁奖礼还有两天，我约了胡燕妮下午三点在半岛酒店喝下午茶。正好是第一天放复活节假，半岛挤满了人，我提早了十分钟就
先找了位置坐下了，十五分钟后，胡燕妮在儿子尹子维的陪同下，也走进了半岛的大厅。
常听人说，现在的明星没我们那时的明星有明星味，也没我们那时的明星漂亮，胡燕妮是我们当年美人中的大美人，直到现在，只要她一出现，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都得走一边去。
我们这两个老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只是久别重逢，这一刻我们相互需要对方的支持。 ——郑佩佩
今期嘉宾 胡燕妮
胡燕妮：中德混血儿，邵氏时期出名的大美人。17岁签约邵氏，1966年凭《何日君再来》成为邵氏首席女星。1969年，胡燕妮与康威结婚后，继续推出代表作《喷火美人鱼》和《新不了情》。去年近复出幕前，拍摄杜琪峰执导的《龙凤斗》，在片中饰演一名拥有无数珠宝的富婆，并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提名。
今期主持 郑佩佩
郑佩佩：本报娱乐大手笔专栏作者，中国最著名的女演员之一，刚刚入选本报主办的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选的中国电影百年百大影星，曾被誉为“武侠影后”，其主演的武侠片《大醉侠》、《金燕子》、《卧虎藏龙》等在华语电影界影响深远。
回香港参加金像奖，是受了儿子的鼓励
我先开口了，“多可惜，本来，一开始我们写音乐剧《香江花月夜》(编者注：佩佩姐与女儿原子鏸合作演出的音乐剧，5月份将在香港演出)的时候，一直希望有你们两母子参加的，但是子维(胡燕妮的儿子尹子维，成龙公司的艺人)说那段时候会撞他的另外一个制作。”
胡燕妮接我的话，“是啊，他也跟我提了，真的很可惜，不然我们又可以在一块玩了，这下子他那个制作又延期了，干我们演艺界的，似乎比任何一个行业，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做成想做的事。”
一直闲扯到子维真的去做瑜珈了，我们才真正打开了话匣子。
“Jenny(胡燕妮的英文名字)怎么这一次可以走得开了，来参加金像奖颁奖礼呢，你不是每天还得到你那个珠宝店上班吗？”
“那珠宝店因为租约到期，其实我们一直以来都只是打平而已，但那个房东硬要加我们租，所以我们几个股东商量下来，决定暂时停业，那是二月份的事，我整天和康威(胡燕妮的老公)在家里，所以两个儿子就鼓励我，说闲着也是闲着要我回来凑个兴。
“哦，你家的老爷没反对啊？”
“怎么没有，康威还是反对，他的理由是，我又不打算真的要重出江湖，犯不着？凑什么热闹。”
“话不是这样说，今年是中国电影一百周年，我们身为其中一分子，连他都应该回来感受一下。”
“所以我迟迟都拿不定主意，孩子们说我不能什么都顺着老爸，也该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到了上个星期我才决定来，赶快订机票。”
重回银幕，不能接受自己的形象
“你怎么会接杜琪峰这部《龙凤斗》的？”
“去年二月份吧，我在德国妈妈那里。”(胡燕妮是中德混血儿，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广东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后来在德国改嫁了，近年来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她像我一样，每年都会花一点时间去陪陪母亲。)子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杜琪峰有个戏找我演，寄了个故事大纲给我，我看了一下，戏还蛮多的，就同意了，其他的事都是陈自强帮我谈的。”
“说真的，现在拍戏和我们过去不怎么一样，还真有一点不习惯，就只有这么一张纸的故事大纲，每天要到化装的时候才飞纸仔。”
“但是我还是拍得很开心，一直到首映时我回来了，我第一次看片子，真的很不能接受自己。”
“我明白你的这种感觉，当我第一次看《卧虎藏龙》的时候，我也一样无法接受，我看到的是，银幕上的我那些皱纹。”
我想我是一针见血，讲得太直接了一点，但事实总是事实，事实上我们是老了，满脸的皱纹，同样的，事实上我们是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不过焦姣很好，一直对我说，她不觉得怎么样，还觉得我演得很好，可是怀文(女作家尹怀文，胡燕妮的小姑子)却有很多批评。”
“怀文是这样，她不能接受她的嫂子变老，变丑了，哈哈。”
“我那些朋友看了也都不能接受，杨凡看后还对我说，至少我该去把眼袋做了。”
“杨凡是唯美派的导演，他不能接受他的大美人变老了，哈哈哈。”当然不用我解释，Jenny也清楚。
“倒是后来DVD出来，康威看了，他说蛮好的，他说我是一个演员，那是戏里的我，又不是胡燕妮，他这么说，我开始舒服一点，慢慢也就接受我戏里的那个样子了。”
“是这样的，过去我们是明星，现在再出来是做演员，心态不平衡的话，就不能再出来露面了。”
“佩佩，你看了这部戏没有？”
“我很喜欢杜琪峰，更喜欢刘德华，对郑秀文也没什么反感，但这部戏我觉得拍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或许是他们三个人的组合拍得太多了，没有那种火花了。”
我知道Jenny和我一样，很难接受别人对自己作品的批评，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作品，自己曾投入过美好的时光，一段美好的回忆。
“你演吴嘉龙儿子的母亲，倒是蛮合适的，他有点像你呢。”我故意把话题扯开……
“就是因为他也是混血儿吧，他们才把我找回来演他的母亲的。”
这些年，她也没闲着
“你不像我那样，非得用尽每一分每一秒，但是你这些年也从没让自己闲着啊。”
“大概是我们都属鸡的，停不下来吧，我跟康威移民洛杉矶一转眼都已经十几两十年了。当初我们去，是为了两个孩子读书，但是没事做闲在家里很彷徨的，康威又忙着在做保险，我碰到一个朋友，她劝我去学美容，我还真考了一个专业执照。她本来在三藩市开了一家美容院的，为了我特意在蒙市开了家分店，其实那么多年，我并没真动过手去做美容，也只是帮她打理业务。”
“你好像在那美容院做了蛮长的一段时间。”
“大概有三年了吧。”
“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呢？”
“后来朋友的妹妹进来了，朋友把生意让给妹妹，我跟她妹妹不熟，所以当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时，我就推掉了。”
“其实你也不用做了，康威保险做得不错，你的两个儿子也都大了，子洋(她的大儿子)都已经成名律师了。”
一讲到儿子，Jenny眼睛都亮了，“是啊，他现在在美国主流社会的一间很大的律师行工作，1997年时公司派他回香港做了三年。”
“子维也挺不错，他在这儿有William(陈志强的英文名，子维属于成龙公司，陈志强是他的经理人)照顾，很多戏拍呢。”
“当初他要拍戏，康威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至少一定要有个学士的文凭，所以他在伯克利大学毕业了以后，才回到香港拍戏的。”
“所以你又闲不住，去考珠宝鉴定执照了？”
“女人对美容啊、珠宝啊，都比较有心得。”
我马上打断她，“哈哈哈，那我肯定不是女人，这两样东西我都不懂，从来也不进我的心。”
“你是不一样的，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玩，你什么也不参加，整天一本正经的，反而现在我们成熟了，可以跟你谈到一块了。”
“你别说了，Marsha(我小女儿原子鏸)整天跟人家说，最不喜欢跟我去逛街购物，完全像例行公事一般，她可惜没去圣盖伯市的珠宝行。”
“她也喜欢珠宝啊？‘她自己没女儿，所以看见我的女儿像吃糖一样。
“你的孩子看了你的处女作《何日君再来》了没有，我最不服那些人说你长得很像Maggie Q，起码得说是Maggie Q像你才对，再说论气质Maggie Q那比得上你？”
“没什么啦，我们都年轻过，漂亮过就行了。”
“你的脾气真是一流的，幸亏康威娶的是你，不是我郑佩佩，不然我看早就吹了。”
“我让着他嘛，不然怎么办？”
影缘：从德国到邵氏
“康威当年能追到你，也真是个奇迹了，怎么说呢，你们两个真是有缘。”
“是啊，我想我们真的有缘分，你想本来我和哥哥一起住在德国的，我哥哥知道我这个妹妹喜欢演戏，有一次他在杂志上看到香港的国际电懋公司招新人，主动帮我写了封信。”
“国际电懋？”我有点胡涂了，那么多次访问，这个部分我好像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是的，是国际电懋公司，那时宋淇还在电懋做呢，是他看了我那张照片觉得不错，正好秦剑导演的国艺想发掘新人，他就把我的照片给了秦剑，后来正好有人去德国，就让那个人来见见我，看了以后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跟秦导演说的，秦导演就签了我，我就这样从德国跑了回来。”
“所以说，这以前你是住在德国的啰？”
“是啊，那时候不像现在，交通也没那么方便，签证也很麻烦，我记得我不能直接进香港，好像得先去台湾等签证，但是我去台湾之前，经过香港，还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晚上，那次是曾江来接我飞机的。”
“曾江？焦姣的老公曾江？”我可是听胡涂了。
“是啊，我那个晚上是住在蓝娣家，他们带我去看林翠拍戏。”
“Jenny，你这么一说，我像是打开这百年中国电影史似的，把这一连串已经古人的关系连了起来。”
“这倒是，秦剑导演当时的夫人是林翠，曾江是林翠的哥哥，蓝娣是曾江第一位夫人，现在只有曾江还活着，他现在又娶了焦姣。”
“你说这兜兜转转的，就像是一个轮回。”
“怎么知道后来秦导演把国艺结束了，进了邵氏，也就把我带进了邵氏。”
情缘：差点成为蒋家人
“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就是你在台湾等签证的时候？”
“是啊，那时候你从香港去台湾拍戏，璃璃(何璃璃)还在台湾没去香港报到，公司就安排我们在一块，我和璃璃还跟着你去原家玩了好几回呢，没想到你后来会嫁给原家的儿子了。”
“十七八岁的女孩，又长得那么漂亮，当然是很多男人梦中情人，你还不是一样，追你的男孩都快排到西门町了。”
“哈哈哈，那不至于吧。”
“其中还包括有权有势蒋家的孙子，我记得他们家反对，你就先到原家等着，他再过来接你。”
可能是门户不登对吧，蒋家怕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发生，硬让邵氏把Jenny从台湾接走，还从此不让她回台湾了。
“那时康威也应该在台湾啊，你们那时候不认识啊。”
“缘分没到吧，哈哈。”
“后来你和璃璃一块从台湾到香港，整个邵氏宿舍都乱了，那些王老五，恨不得能把你们这两个台湾妞给吞进肚子了，哈哈哈。”
“也没有啦，也没有啦。”到了这个年纪说起往事，会特别甜丝丝的。
姻缘：隔洋结婚
“怎么没有，说说那个时候，你们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杨凡导演硬说是王羽这个小K，开着部跑车，香车美人的，赢得你这个美人心呢？”
“才不是这样的，王羽想追璃璃，不过那个时候，男女之间还没那么开放，所以他拉着他的死党康威，来个double date。”
“哦，结果王羽和璃璃没开花，反倒是你们两个做陪客的闹真的了，我看你啊，会如此死心塌地跟着康威一辈子，就是因为康威来真的吧。”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在一起时，我刚拍完《何日君再来》，戏出来卖钱，公司当然反对我们谈恋爱，其实现在回想起，我们那时是有些过分。”
“你们又怎么斗得过公司呢？所以来了个‘掉虎离山’之计，把康威调到台湾出外景了？。”
“咦，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哈哈哈，这场“戏中戏”，我可是也有份参加演出的，我那时刚拍完潘垒导演的《情人石》和《蓝屿之歌》，这两部戏都是在台湾出的外景，潘导演接着说是又要开新戏《三加三等于三》，而且还是部歌舞片，女主角当然是我，我背着行李又上了飞机，可是我到了台湾才知道《三加三等于三》的男主角是康威，他家就在台北，所以没跟我一块住在旅馆，不过就算我们大伙在那儿排舞时，也都没见他露过脸。”
其实我和Jenny在一起永远都是我的话比较多的。
“结果你们有拍《三加三等于三》吗？”Jenny反过来问我。
“当然没有，你有记得邵氏在台湾有拍过这么一部电影吗？”
“好像没有，只是老听你和康威说《三加三等于三》我给弄胡涂了。”
“我那时就这样一本正经搞了半个多月吧，公司突然说是暂时不拍了，潘导演有了新任务，要上大雪山去拍张冲和丁红的《山贼》，我不怎么想回香港，就自告奋勇上大雪山去当了这部戏的场记。”
“所以我和康威那一段最精彩的故事，你错过了。”
“他偷渡回香港了？我记得那时台湾申请到香港，就等于现在内地想申请来香港，不那么容易，邵氏公司肯定不肯再担保他了，他不偷渡怎么来。”
“康威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要做，公司不让他结婚，他就非结不可，也不知哪个诸葛亮给出的主意，说是可以来个隔洋结婚。”
“怎么个隔洋结婚法？”
“说是在台湾只要双方有证婚人在场，就可以以电话方式结婚了，我记得其中一位证婚人是丁善玺。”
“这个小丁，不怕邵氏炒他鱿鱼啊。”
“你知道小丁，他最拥护自由恋爱了。”
“后来呢？”我明知故问。
“后来康威偷渡来香港，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把我从邵氏宿舍接了出去。”
“Jenny，其实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当时真的可以为康威放弃了一切？是因为你真的那么爱他吗？活过半百，相信你对爱的看法不一样了吧？”
“我觉得自己一直对康威有一份歉意，是因为我，康威才放弃了一切。”
“Jenny所以我总说你了不起，因为你看到对方的牺牲，却从没计较过你自己的得失，就这样跟了他一生一世？”
“或许是缘分吧，康威曾说过，两个人仍能在一起，就是因为仍有缘分。”
“我一向最佩服你的是，你懂得如何去‘忍’。”
“让让他啰，不然一辈子怎么过啊！”
这可是第一回听到由她口中说出来的真心话。
“我常跟别人说，做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能容忍，康威的臭脾气，和原文通(佩佩姐的前夫)不相上下，我虽然也忍过不少，但却只忍了九十九步，到了第一百步，还是爆发了。”
不过现在孩子都长大了，现在胡燕妮已经不再只是听康威怎么讲，有时康威也得让让胡燕妮了，看来她苦尽甘来就因为她懂得忍这第一百步。
图：
拍摄《龙凤斗》时，胡燕妮再度现身香港，身上依然有美人风范。
年轻时的胡燕妮，的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半岛酒店咖啡厅里的这个采访，不如说是一场叙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