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沈阳买了一只玛瑙手镯,那是2000年的事情。卖镯子的女人围裹口罩,只余眼睛,流转闪烁,如同流星。
我愿意望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从她嘴里我知道所在的位置是铁西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区域的名字。我看到了几个冒着烟的巨大烟囱,一条简易的铁轨有些荒凉。
直到五年之后,王兵的《铁西区》才让我知道,2000年在我视野中出现的仅是鲸鱼的脊背,九个小时的影像记述了鲸鱼硕大的身体:工人的劳动、休息、争斗、洗浴、疗养、娱乐、嘱托、抱怨、彷徨、愤怒、热情、无奈、绝望、焦虑、感伤;一条陈旧街道的拆迁,老人的唠叨、青年的恋爱,小卖部里没完没了的闲聊;还有一列火车,穿过一个个工厂,穿过冬天和夏天,穿过一对父子机械却温情的岁月。
2000年,王兵就在距离那个手镯摊子很近的地方,他和手中的DV无比亢奋,像即将脱手迅疾飞出的标枪——用一部影片对整个工业时代的计划经济进行全知式的涵盖——一个想法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肆意滋长。
沈阳并非王兵故地,这个陌生人在鲁迅美术学院读书期间,为铁西区搜集到了长达300小时的影像素材。王兵从来没有怀疑这些资料的价值,也顽强地以为最终剪辑出来的九个小时是惟一的版本。标枪已经脱手,它扑向的目标无论是中国新记录运动的一个崭新落点,还是自我救赎的一种解脱,王兵反正从彻底的释放中觉察到了空虚的美妙。
他终于可以向帕索里尼、塔尔科夫斯基、法斯宾德和戈达尔致敬了,在《铁西区》之前,他们让王兵的每一个夜晚都不能安眠。王兵的电影秉承了欧洲大师们的薪火相传:人性的烛照和终极意义的拷问。虽然九个小时的长度,对于人们的观影经验是前所未有的考验,但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剥夺《铁西区》的存在意义,以及它对道德、理想、信仰和人的尊严的捍卫。
回到2000年的沈阳。后来,我去了北陵,那里葬着清朝的皇太极。我不懂考古,走进去,又出来,觉得和任何一座埋葬历代君王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有一群少年在结冰的湖面上打着冰车,互相谩骂。那些少年和铁西区的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粗俗的谩骂不但发音一样,而且都有着掷标枪一样的力度。
我还去了沈阳故宫,八大王厅里列着八面硕大的旗帜。在离沈阳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努尔哈赤起兵了,他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旌旗将遍插中国。八旗兵是努尔哈赤最亲信血统最近的势力,八大王厅的墙上挂着他们用过的兵器,粗犷的弓囊,各式的弓箭。有一种弓箭叫鸭舌哨箭。
看完《铁西区》,我无端想起了鸭舌哨箭的样子,仿佛有一滴暗红的血,凝在箭芒上,凝在历史的箭芒上。
注:《铁西区》描述的时间是1999~2001年,地点是沈阳铁西区,全片分三部分:《工厂》、《艳粉街》、《铁路》。法国《电影手册》将此片定为2004年度十大电影第二位。
作者:董谦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