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当占领军哨兵的那颗子弹穿透安东·冯·韦伯恩的身体的时候，他最后脑海里反映的是什幺？痛苦？惊愕？释然？嘴边犹存的香烟余味？还是对整个意识的秩序阶梯世界突然崩溃终结于偶然瞬间的茫然？
1945年的二战欧洲战场硝烟初散，“千年帝国”最终在四面夹击下溃败离析于帝国民众拒绝再玩的理性和难以接受的感性中。风驰电掣的党卫军摩托队、辉煌奢华的庞大阅兵式
、万人云集的讲演、希姆莱透过优雅镜片的目光所授意的不容置疑的处决指令仍似亲历眼前。一梦醒来世事流转，德累斯顿废墟残瓦、老幼妇孺牵衣顿足，东方的坦克洪流横扫巷镇，西方的美英军靴踏遍陇亩，而在南方的奥地利小镇密特希尔，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村庄小路上意外枪击事件中颓然倒在血泊中的抽烟老人与对面站在远处维持宵禁的盟军占领部队哨兵手中钢管映出的月下斜晖构成了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平静的表现主义艺术造型。
法兰克福学派社会学家阿多诺认为，表现主义音乐是真正具有社会价值的现代主义艺术，其社会功能在于通过音乐的“非人性”来控诉现实的“非人性”，而韦伯恩正是表现主义音乐作曲家中的最“非人性”的先锋派。不同于“新维也纳乐派”的另两位作曲家勋伯格和贝尔格的美感无调性，他彻底地摆脱了后浪漫主义审美传统的影响，首次将十二音序列的预构原则移植应用于音色和节奏方面。韦伯恩在现代音乐中的贡献在于他这种纯粹技术上的创新如同“启示录”
般影响了西方战后整整新一代的作曲家的创作观念，从此表现主义“人工式”的技术手段悖其初衷地被全面运用于音乐作品的诸纬度要素：力度、时值、速度等，并发展为整体序列主义，现代主义音乐也就此登高挥手告别表现主义，彻底倒向结构主义，因此新一代西方甚至包括东欧作曲家都对韦伯恩推崇备至，竞相钻研、模仿其创作风格，战后初期的音乐时代甚至被称为“后韦伯恩时代”。韦伯恩音乐创作另一个深远意义在于整体序列这种处处预构设置的压窒结构也为即将到来的具有德里达解构主义倾向的后现代主义音乐的产生乃其后的泛滥成灾深深种下反抗的萌芽。具有命运反讽意味的是，阿多诺所说的音乐艺术“社会功能”在后现代主义音乐那里最终化为笑谈。
不过韦伯恩对这些后来种种因他而起的变革是没有任何预知的。他当时只是一个挣扎在动荡剧变年代里声望平平的作曲家，一个面对官方封锁禁止自己作品演出，面对恩师友人被迫逃亡异乡，面对千百万人死于战场，面对祖国山河草木的辗转破碎无能为力而内心震颤的谦卑老人，他努力试图构划出一个封闭的、不受任何理性势力影响的自在秩序，可以让自己安全、平稳地行走其中的小小空间，无比简洁、浓缩，一如他在无边黑暗中点燃嘴边的那朵微弱细致的烟火，虽然这火光旋即被远处监视的枪口发现、瞄准、射杀。
怀着沉重的负罪感长达十余年后，那名误杀作曲家的美国士兵雷蒙德·贝尔在家乡的精神病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