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棵树对视的，是杨柳。二者都长得膀大腰圆，不过，那树更高大，超过两层楼的红砖瓦房，一个大人是无法完全环抱它的。
我5岁时住的院里，就长着这样两棵树，一棵皂角，一株杨柳，相隔三米，不长不短的距离正好让女孩玩跳皮筋。柳树少有的粗壮，在夏天柳叶轻荡，能遮荫不少，院里的主妇常聚在树下，边织毛衣边聊家常，或者一堆男人聚精会神地对弈。
结皂角的季节，大人们借助二楼某家窗户，用铁丝在竹竿头绑成丫形，把皂角弄下来。小孩则在大人腿之间跑来串去，或抢着去拾掉地上的皂角。树是属于院里住户的，所以果实也属于院里，大家平分皂角，虽不多，但心情却很欢快。
后来，我家搬到院后的职工楼。那时高楼不多，视野极开阔。每天从三楼的窗户，可看到前面房顶的黑瓦、绿的皂角树冠、远处渐次隐去的山峦。夕阳时，鸽子从彩霞满天的天空飞回巢，动与静的交织，显着空旷的美。我曾多次在窗口写生，在纸上，它永远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发的样子。
几年后拆掉老房，拓宽路面，皂角树的位置正好在路边，而矮壮的柳树却立于路面，被毫不留情地砍成两截，春天柳枝冒出很多嫩绿新芽，颓然倒在它的根旁，白生生的树桩比象腿粗，如野外不小心被看到的尸骨，令人触目心痛。一个老邻居气愤地去质问：长这么粗的柳树容易吗？干嘛不给它挪挪？施工的不屑一顾：一株树有必要费那个劲？
皂角树下有人搭起简易房子，开成临街门面，一块“美容美发”的大招牌牢牢钉在树上，但生意不好，后来又换成卖五金，再后来是废旧品收购，最后是一家整日与油污打交道的汽修店，树身上的招牌换过多种，树叶蒙有厚厚的尘土，树身黑乎乎的。幸好，门面没有做过饮食，被烧烤、厨房炊烟熏得绿叶凋零。不过，很遗憾的是，皂角却再没结过。
最近一次变化是三年前，某房产公司征地建公寓楼，皂角树的四周，矗立着比它高得多的几栋大楼，树的位置，是从小区通往公交站的必经之道。都以为它会步昔日近邻杨柳的后尘，被伐掉，没想到房产公司手下留情，留下了它，树身被砌出一米高的水泥台保护着，突兀在路中央，来来往往的路人须绕行。不过它浓郁的绿色，给小区添色不少。但时过年余，它的树梢上，却挂了红色、黑色、白色塑料袋，布条及快餐盒等，那是邻近单元楼的“杰作”，大约他们以为，皂角树总应该挂着点什么，才更像皂角树吧？
我家的几次搬迁，离它越来越远，记忆里差点忘记它。偶一夜，梦见我是倦怠的鸟儿，筑巢在它的树顶，枝繁叶茂中，看夜晚月光流淌在树叶上，透过亮晶晶的洁净叶片，我居高看着城市，没有霓虹，没有嘈杂，万籁寂静的黑沉中，只有中天的月，正华色如水，守着一天的空灵，看着一地的熟睡……
在梦的世界，就这样偶然与它倏然交错，它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三十年前不作修饰的城市夜晚，而我的梦，却是新鲜的。作为一棵树，若生在农村，多半可长寿；不幸长在城市，更不幸没生长在公园、山上等受保护的景区里，在几经城市规划的建设中，没被腰斩、砍伐，实属不易。所以，我记录下这梦，若有机会见诸文字，你会知道路边那排小树，或是参天大树，它们和我们一样，能活着是件幸事，但并非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