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爷子真是个智者，临终前还忘不了说点哲学。他把儿子唤到床前，张开口问道：“看看，什么在，什么无？”儿答：“牙已无，舌还存。”那意思十分明白，刚者已折，柔者长存。
这大约是中国人拿舌头说事的发轫。
战国时代的苏秦，游说六国，失败而回之后，并不死心，也是张开嘴，让人看看舌头还在不在，答说：“在！”舌头是他的武器，是他征服天下的法宝。有三寸不烂之舌在，就不怕没有高冠锦衣了！
所谓纵横家，凭的就是一条舌头，席地卷天，囊括四海，驰骋沙场，征战天下。那舌尖初看吐的是莲花，细瞧却是蘸了钢，淬了火的，所到之处可以见红见血；所谓唇枪而舌剑，说的正是这伸缩有致、煽风搅浪的软东西的厉害。
把舌头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当然是“文革”。所谓“人人都是批判家”，就是人人都有一条战斗的舌头，“大批判”的各种会议，便是以舌头为鞭子，抽被批判者的灵魂。
舌头的鞭子，比皮做的鞭子更有力，全在于它并不抽打皮肉。它以用之不竭的各类“子弹”，涂抹你的灵魂、撕扯你的灵魂，让你只剩下一堆无伤的皮肉，让你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无脸见人，把你的自信、自尊粉碎成灰尘。
杀人不见血，杀人不偿命，正是舌头的威力。
当然，因此而说舌头是坏东西，那就错了。有许多善事、好事，也由舌头而起。
虽然，许多是非由舌头挑起，但平息是非，也少不了舌头；许多战事也因舌头而起，和平却也由舌头赢得。看看那些谈判的镜头，消掉声音，就是些舌头的运动。反说，正说，均自于舌头。
舌头能搅和是非，谓之“长舌”。
舌头能传递闲话，谓之“嚼舌”。
舌头能说谎话、空话、大话，我家乡人称之为“舌头客”。
舌头能逢迎拍马，谓之“舔屁股”。
舌头能拉媒牵线，平息风浪，可为“说客”。
兴风作浪，舌也！平风息浪，亦舌也！刺者杀者，舌也！妩者媚者，亦舌也！
古人说一笑话。主人要仆人去采买食品，说要世上最好的，仆人买回一堆“口条”。问：“为何是最好的？”答：“世间一切好事缘此而生。”主人于是让他再买世上最坏的东西，仆人依然买回一堆舌头。再问，则答曰：“世间一切坏事缘此而生。”这真是所谓卑贱者最聪明。当然，说舌头不过是用以比喻人类。言为心声，舌者不过是语言的“推进器”罢了。
古人想象地狱，一定有一座惩罚以舌头犯罪的地方，叫“拔舌地狱”。可见人们对以舌头杀人，舌头伤人，舌头谋私者恨之多深。
圣人劝人修身，就有一条要“慎言”。“谣言止于智者”，是说智者不以舌头传递无根据的话。出家人不打“诓语”，是不说谎话。凡是脏口、秽口、粗口，都该多洗洗舌头。
一个正直的、有修养的人，肯定会先约束自己的舌头。我有位作家朋友，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说的就是舌头。小说的主人公“文革”中被造反派“专政”，“造反派”一定要他以谎言诬陷一位同事，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正直的人嚼碎了舌头，宁愿使自己变成哑巴。
小说毕竟是小说，人们不必为舌头的错误嚼碎它，但千万不要为一时的快意，口无遮拦，用别人的事儿嚼舌根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