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启功
启功先生是我的老师。前面这个判断句带有明显的夸耀和虚荣,可我不否认,我承认。不过,确切地说,他是“我们”的老师。二十多年前一个普通星期三的下午,启先生在学校上书法大课。此前一周,我想尽办法找最好的纸,最好的笔,计划趁课间休息时请启先生给我们班题个字。“课间休息”很快就到了。我战战兢兢走上讲台,向启先生说明原委。启
先生拒绝用笔,说:“笔太好了,留着自己用吧。”随后,他为我们班题写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八个字。意外的是,启先生对我送上的“生宣”大加赞赏:“好纸,手工和纸,是尺牍宣。”
那八个字后来就悬挂在我们班后墙的“黑板报”上方,是幅横轴。暑假结束,“锲而不舍”忽然不翼而飞,不知去向。这在学校倒也司空见惯。此前学生会举办书法展,请启先生赐墨宝助兴,那个半米见方的“墨宝”被锁在露天橱窗里,沿生宣四边儿一个挨一个摁满了图钉,可第二天早上,橱窗锁在,玻璃在,所有参展作品一概完好无损,惟启先生的“助兴”荡然无存。那时,这种事儿没人奇怪,也没人愤怒。不过,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影响力、知名度乃至于一种“魅力”的价值。
自此之后,关于书法,我至少在心里有了一个高标。用最简单的话说,那就是,笔墨纸张之类的“花架子”最好少来,最重要的,是你的“字”到底如何。婉拒“好笔”的那个下午,“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那八个字启先生是用授课现场随身携带的三管一毛钱一根儿的“小楷”捆绑在一起一气呵成的。比较而言,如今我们的“进步”恰好相反:当行为艺术家更注重的是自己的胡子与长发,当小说家更在乎的是自己的上镜角度或作者简介一栏中所选靓照“电脑化妆”是否到位,当姐姐、妹妹、婶婶之类的无聊文化甚嚣尘上,其实已从旁证明,如今早已是个花架子年代。
在北师大流传着很多关于启先生的段子,最著名的,是为婉拒熙熙攘攘来自五湖四海求字、求访者,启先生在宅门上贴了个条儿,上写“大熊猫生病了”六字。昨天凌晨,这个国宝级“大熊猫”真的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我觉得,其实不用等到我儿子他们那一代,就算是对我们而言,启先生也早已是朴树歌中唱过的“失传已久的大海”。我们“喧嚣而孤独”,“恋爱却不幸福”;“面对黄昏和飞鸟,我们熟视无睹”……尽管很久以前“启功体”已与“舒同体”
一道成为电脑字库中的一格,但那其实已是“另一种文字,从此无人再懂。”
黄集伟(北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