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淑容
读书犹如吃食，温软甜美的吃多了，不免想来点陡峭刺激的——或麻辣，或辛酸，都是别致的滋味。最近读到柯灵先生的《沧桑忆语》（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正是其中一种。准确地说，是苦的，一种发黑的苦，沉郁的苦，却苦得浓酽有分量，令人着迷。
是柯灵先生的人生，千回百转，苦难历尽，他自己讲来却举重若轻：“我经历过不少惊涛骇浪的时代，我的人生旅程本身，却是一次平凡的跋涉。”隔了九十多年的路程回头看，一路旧时月色少，料峭坎坷多。《沧桑忆语》所选，大多是这样的文字（不知是编者的有心还是无意，抑或柯灵生来就拿了一支荒凉苦涩的笔）：故园的苦，家国的苦，百姓的苦，亲人的苦，羁旅的苦，还有自身的苦——因为见证了太多的苦难而苦上加苦。柯灵出生绍兴贫寒人家，天生对下层人民的疾苦最敏感。故园忆旧，温馨的不多，“龙山杂记”六篇，写巷，写雨，写红叶和望春，文笔虽美，流出来的是少年的愁，既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也是现实世界的黎苦。他少写家乡风物，更多的是乡里人家的生活困顿：舟子，打鱼人，采菱女，沉默而冷漠的摆渡老人，古宅里被扭曲的人家，或顶风逆浪的孤舟。比起周作人记忆中温馨的绍兴，要沉重得多，哀伤得多。
柯灵似乎天生就是善于承担愁苦的人——不是风花雪月，不是伤春悲秋，而是切肤之痛。往大里说，其中有忧患，往小里说，此中充满了生的悲哀。书里有两篇文章充满了大悲：一是《苏州拾梦记》，写母亲。战乱中柯灵陪同实为婶娘的母亲回苏州，在沾衣微雨中寻找她早年失去的一个梦——比海还深的苦痛、辛酸、感喟、欢喜，都在柯先生的记叙中了；一是《回看血泪相和流》，写妻子。文革中，柯灵被打入大牢，妻子被批斗，三年不通音信。柯灵字斟句酌，读来都是悲哀——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更深的痛苦呢？更何况，柯先生又是那样忧国忧民的儒士。柯灵自30年代起即扎根上海，做过记者、编剧，后以《万象》崛起于海上文坛，更是以一支笔和一本杂志直面上海的繁华颓靡与奢侈堕落：长街的乞讨者与咖啡馆的欢乐，苏州河上的船夫与羞耻的五色旗，挥金如土的赌棍与饥寒交迫的送报人，寻欢作乐的舞女与黄包车夫，筵前卖笑的妓女与外国水手……荒年乱世，国难家仇，柯灵以记者的敏感和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的真正的忧患意识与批判意识，将丧家辱国之恨制成文字的手札和檄书，希望“不管多冷漠的也得为它们兴奋，多麻木的也得为它们震撼”。众人皆醉我独醒，时代的责任一肩担，用心何其苦。
柯灵的文字也很适合表达愁苦——现代作家里，柯灵的锻文炼句是出了名的，他的书房里有一副对联，叫做“读书心细丝抽线，练句功深石补天”，又自称文字生涯为“煮字”，自己为“磨墨人”，煮与磨，均有功夫道出。比如他写绍兴的喝酒人，在酒店喝完半斤后，“只要跑到柜台上去，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向伙计一问价钱，然后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着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一舔，沾着点鸡味，便算完事，可以掉头扬长而去”。这个形象的凝炼传神，在我看来，丝毫不亚于鲁迅先生笔下一颗一颗数茴香豆的孔乙己。柯灵的文字读起来很有重量感，下笔如落千钧，格局与气象都大，忧愤深广尽在字里行间。再看他笔下的夜上海：“在盛筵将散的时候，在春宵将尽的时候，在富贵梦醒、黄粱未熟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是离散，是天明，是幻灭和无从摸捉的留恋，热闹像焚过的花纸，绚烂和繁华都不留半分痕迹，一撮灰扬到空中飞个干净。”这样的文字，读起来虽是苦的，却自有一种浓郁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