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五六年前，曾到过冯亦代、黄宗英小西天的家，那时他们已在北京安家，情书也很成规模，可以一摞一摞拿给我看。有当事人在场，我看得很急，也脸红心跳，而我印象中的冯老，是那么坦然平静，甚或说有点小小的得意。那时的粗粗印象是，七老八十的人有如此炽热的情感和富有情趣的表达，实在是生命的奇迹，而另一个感慨则是：这样天荒地老的情书，大概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稀世珍宝了。
今年冯亦代老人离世，黄宗英老人并没有在场。这本情书集由他们共同的朋友、现代文学专家李辉整理出版，书中我看到了黄宗英式的表达：“他拣了个好日子，漫天灯火迎他。”这一句顶得上万语千言，没谁能超越。李辉为二人的书信集起名《纯爱》，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已经是当今情感小说的一种潮流。但将这样的书信一封一封地读下来，我又怎能说，这不是令人笑、令人哭、令人艳羡又令人妒忌的纯爱？
38万字的一本书，却只是1993年2月到11月间的京沪两地书，是两位老人从相互试探、表白到相互思念、相互激励的文字。谈情说爱，又不止于谈情说爱。比如还会商量彼此要合写的专栏，要读要译的图书，还有将来一起要面对的生活。我感觉他们在情书里不仅建构了他们的情感世界，也建构了绚烂而丰富的精神世界。
对于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人，人们会说，让过去的就过去，一切重新开始。但是，在《纯爱》里，却处处能看到他们会无所保留地谈到两个名字：冯亦代老人已逝的前妻郑安娜、黄宗英的丈夫赵丹。在5月19日的信中，冯老写道：“当然我们的屋子里要摆阿丹的照片。二嫂（指郑安娜）一向喜欢你和阿丹，如今你替代了她，我代替阿丹，做完我们四个人的梦，这将是一件美事。”类似的表白在黄宗英老人那里，是：“你找到爱伦坡的回忆录了吗？你更为他的夫妻爱恋所触动吧？我把英文抄给你，作为我对你恋着安娜的理解。”
将彼此的过去接纳过来，再为彼此做未来的承担，他们就这样心疼着对方，呵护着对方。作为文字的倾诉者，黄宗英老人的文字还是那么灵性飞扬，冯亦代老人则一改学人书话的端庄谨严，变得有时如毛头小伙般莽撞而直接。但我们还是不能不为之感动，甚至当他说出“我们写文章，我们温存，我们相爱，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做爱，以写我们的晚年”这样的痴话。
读这样的书信，脑子里常常会浮现《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最后场景：一对到了晚年才走到一起的老人乘船行驶在海上，船长问:这船到底要行多久,男人说：一生一世。学者汪晖评及此小说时，曾说：青年时代的爱情迷狂中夹杂着更多的幻想与欲望，而老人的爱情却那样朴素而富有生命的智慧。
这一点，也是特别能从这本书中读到的。孙小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