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镭
(本报书评人)
2000年，《第二课堂》杂志就所谓“中学生必读的三十本课外名著”约书评稿，我挑了《西游记》，写了一篇《正果是怎样修成的》。那时我自以为发现了西游的另一种真相，
于是在文章中侃侃而谈:“所谓‘修成正果’，其实是强权统治者对暴力不合作者的驯化和奴化的过程。孙悟空‘修成正果’的同时，也意味着他完全站到了他所反抗的极权制度的一边，成为他们镇压新的暴力不合作者的工具。这跟宋江的受招安如出一辙。”
五年后，我看到了萨孟武这本奇书《〈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通读之余，不禁为自己当年的稚拙而汗颜。
萨孟武(1897－1984)，著名法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拥有如此多重身份的学者，在现当代中国并不多见。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萨孟武的学术著作在大陆极少有人知道，他的知名度更是远远不及以写“文化大散文”而名噪一时的流行作家；反而是他这几本解剖古典名著的“闲书”:《〈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和《〈水浒传〉与中国社会》，自出版以来颇受各界读者的追捧。
《〈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是一本足可与李宗吾的《厚黑学》媲美的奇书。全书分十八章，每章都摘取《西游记》中的某回情节来阐述中国古代政治的原理，而旁征博引的细节，更是遍及《西游记》全书。作者在书中不止一次强调:“阅者须知本书不是以文艺者的眼光，批评《西游记》；也不是以考证的方法，研究《西游记》，而是借用《西游记》的情节，借题发挥，说明政治的道理。”
“人类的一切观念，甚至一切幻想都不能离开现实社会，从空创造出来。伦理、宗教、政治、法律的思想固然如此，而人类所想像的神仙鬼怪也是一样。《西游记》一书谈仙说佛，语及恶魔毒怪。然其所描写的仙佛魔怪，也是受了中国社会现象的影响。”这是萨孟武在开篇中提纲挈领的话。在这位政治家的解剖刀下，西游的政治真相，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比如，在剖析孙悟空为何大闹天宫的动机时，萨孟武毫不留情:“孙行者既封为齐天大圣，开府置吏，其于仙界，官不可谓不高矣。而蟠桃胜会竟然不许参加……顾仙界也和人世一样，官僚办事，往往格于‘旧规’。旧规请者皆请，旧规没有姓名的，虽然名注齐天，官称大圣，亦不在邀请之列。这由孙行者看来，当然有害其自尊心，于是偷吃了仙品仙酒，又……孙行者知大祸已闯，所怕的乃是‘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走到下界为王。即此时尚有畏敬玉帝之意，而无窥取帝位之心。”到了玉帝派兵讨伐，天兵天将被孙悟空打得落花流水，四大天王、太上老君都无奈他何，“这个时候孙行者才萌轻视天宫之心，而欲夺取玉帝尊位。”这是多么一针见血！最后，萨孟武这样总结孙悟空的失败:“……孙行者固然名注齐天，官封大圣，然而未立大威于仙界，又未树奇功于西天，只因蟠桃大会未被邀请，冲冠一怒，只有佳酿……何能博得群仙同情，其觊觎帝位，终归失败，可以说是理之当然。”这样的孙悟空，何曾有什么“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
在《孙行者与紧箍儿》一章中，萨孟武认为，所谓“政治”，“不外命令与服从的强制关系”。“要强制别人服从，‘权力’是必要的，所以政治乃以权力为基础。”孙悟空的自由意志会表现为行动自由，而这行动自由又会影响“取经”这场政治游戏的进程——这便是孙悟空头上紧箍存在的根本原因，而目的则是一个，让他“听话”。但，新的问题随之产生:唐僧有了控制孙悟空的权力，当唐僧滥用这权力时，谁来监督他？萨孟武引用了孟德斯鸠的话:“凡有权力的人往往滥用其权力。要阻止权力的滥用，只有用权力以制止权力。”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美国联邦宪法的三权分立制，得出这样的结论:“制衡原理比之唐僧之控制孙行者似更进步。何以说呢？唐僧能控制孙行者，孙行者不能控制唐僧。唐僧既没有法律可循，又不受任何掣肘，一切问题都是由此产生。孙行者‘怕念紧箍儿咒’，往往遇到妖精，不敢打杀，而听唐僧堕入妖精圈套，最后还是孙行者‘劳苦万端，方救得出’。由此可知孙行者固然要受紧箍儿咒的拘束，而唐僧如何应用紧箍儿咒，似亦有拘束之必要……这是《西游记》的漏洞，其实就是吾国政治思想的漏洞。”
如是警言，书中比比皆是。这些话，不管隔多少年，依然振聋发聩。一个法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的良心和责任，使萨孟武以一本貌似荒诞的神话小说来烛照政治的真实，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进行一番新的检讨，微言大义，苦口婆心。而他对每一个政治原理的举证，《西游记》只是题引，更多的是以诸子百家、二十四史甚至西方政治著作等资料来强化、充实，使读者沿着一个学者的思路，跟着他纵横八荒、上下求索，完成一场思考的盛宴。书中所借用的仅仅是《西游记》中的十八个情节，更多的跟中国古代政治暗合的细节，有待感兴趣的读者去重新思考、发现。
思考使人接近真相，而残酷的真相又总是令人痛苦的。在这本书中，西游的真相就是一场政治斗争:以玉帝为首的道教势力政治腐败而日渐式微，天上人间造反派四起。玉帝只好借助外来势力——佛教来平叛。不料如来趁机挖玉帝墙脚，派遣观音大士以“修成正果”为饵，对玉帝手下大肆进行策反拉拢，最终西游成功，佛教坐大，天上人间，皆唯西天佛首是瞻。而在这场阳谋阴谋齐飞的政治斗争中，孙悟空根本不是什么“革命英雄主义的化身”，他充其量是一个“权运分子”，遵循“暴力最强者说了算”(吴思语)的政治斗争原则，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最后“如”愿以偿地成为宣扬佛经的“革命军中马前卒”。
可见，猴永远是猴，即使它能在政治斗争中“修成正果”，有了人模官样，也是沐猴而冠的衣冠禽兽——《〈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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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
萨孟武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版，2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