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岁的陆文夫先生走了。很多报纸都发了消息,以示对这位著名作家的哀惋。但同时我又接到很多年轻记者或编辑的电话,寻问陆文夫先生的创作成就。除了《美食家》,大多数年轻人对陆文夫的创作都显得有些陌生。
其实,这并不奇怪。与那些长期置身于传媒核心的作家相比,与那些在各种讲坛上奔来奔去的作家相比,陆文夫却始终站在热闹的边缘,隐身于苏州小巷的深处,像一位极具操
守的士大夫,谨慎地保持与喧闹世界的距离。早在五十年代,他就因发表小说《小巷深处》而蜚声文坛,却也因此而遭受不公。新时期之后,他以《献身》、《小贩世家》、《围墙》而分别获得三次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后的中篇《美食家》又再度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曾四次拿下全国优秀小说奖的作家,在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中并无第二,足见陆先生的文学成就。
但他似乎从不将自己的这些荣誉当作四处展示的花环。他依然静心地写着自己的小说,经营着自己的《苏州杂志》。在读书的时候,老师们就将陆文夫定义为一个苏州风情的小说家,认为他的作品多半取材于苏州市民生活,笔下的人物也多是贩夫走卒、善男信女,三姑六婆、游人吃客,审美风格清隽秀逸,含蓄幽深,颇似苏州的“盆景”———小而精致,却少了大气磅礴。文学史也是这样说的。后来陆续地读到他的《井》、《清高》以及长篇小说《人之窝》,我慢慢地感受到,陆文夫的小说虽有“盆景”的特点,但他的“盆景”却能“收山林竹石于盆之间”,细品之余,意蕴丰饶。也就是说,他的苏州风情里处处渗透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内涵,而在那些文化深处,又不时地呈现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沉重与悲凉,就像《美食家》中的朱自治和《井》中的徐丽莎那样,永远也走不出文化铸就的性格和命运。
记得德国人类学家兰德曼曾说:人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也是一种文化的存在。陆文夫先生的小说虽然不多,但他的所有小说似乎都印证了这句人类学家的判断。的确,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陆文夫笔下的人物和陆文夫自己一样,为苏州文化而快乐,而痛苦,而陶醉,而感伤。他们既承担了历史的劫难与不幸,也分享了生命的荣耀与自足。一叶知秋,陆文夫先生就是在那片苏州文化的丛林中,通过自己的智慧和技艺,展示了各种传统与现实、人性与命运之间奇特的冲突。
小说小说,就是在小处说说。这是陆文夫先生说过的话,也可视为他一生的艺术追求。他的小说虽属“盆景”,却在一只只“盆景”之中演绎了许多历史的沧桑,人性的喟叹,格局不大却包容了整个大千世界。他的为人也是如此。
他虽享有“著名作家”的声誉,却很少见他在文坛上呼风唤雨。他将苏州文化中那种“小而巧”的质地真正地融入了自己的灵魂里,使之成为自己的人生信念。所以,当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才蓦然回首,我们又少了一位优秀的作家。
洪治纲(杭州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