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源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穷人最重要的道德就是会赚钱。某天上午我钻进一家银行，打算将仅有的几张美钞及时脱手———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陀大师所说的道德感，而是为了减少可耻的国际金融秩序给我造成的损失。昨天夜里，浮动汇率制度悄然无声地蒸发了本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就像杜甫那首著名的诗。
由于该银行处于贫民出没的城乡结合部，所以很多优秀制度还没有来得及学习。我站在两个中年人身后，意识到上一次在银行里排队，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柜台后面坐着几个女营业员，她们的发式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多年以后我看马戏团表演时还会想起。这帮峨冠博带的中年妇女态度也算平易近人，效率却低下得令人发指。一个老汉把秃头贴在柜台的玻璃上，显得非常气恼。“喂，不要影响后面的顾客，有什么问题我来给你解答。”一个屠户模样的大叔把老汉叫到一边。他是银行的业务咨询员，但显然对银行一无所知。随后咨询员大叔一言不发地盯着眼泪和汗水已经连成一片的老汉，就像盯着一只兔子。前面的中年人也被撵走了，原因是营业员宣布他们进错了银行。
我幸灾乐祸的心情还没有减退，霉运就上门了。“兑换业务在最左边的窗口，”长雀斑的女营业员微笑着对我说，“到那边排队去。”她脑门上的刘海像一大把废纸似的。我重新开始排队，并发现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穿布鞋的胖男人，他抱着一只大皮箱，表情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喜剧明星所惯有的。前台每办理一项业务，胖男人就打开一次大皮箱，放入或取出一笔款子。皮箱里分门别类装着各国钞票，以及几沓皱巴巴的单子。或许我过分的好奇引起了胖男人的警觉，他的神情愈发严肃。
扩音器传出营业员的嘟哝声，我把钞票递了进去。不料灾难开始了：眼前这位扎着马尾辫、脑袋上布满各色发卡的大姐，为检验那几张可怜的美钞使尽了浑身解数。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盲人，先摸钞票正面，接着摸反面，然后她恢复了视力，举起钞票端详杰弗逊的肖相，就像注视自己的情夫。那几张美钞被她抖来抖去，捏来捏去，嗅来嗅去，终于屈打成招了———她亮出其中一张，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这是一张假钞。”怎么可能！我把脑袋贴在柜台玻璃上（事后我才发现这动作和那位秃头老汉如出一辙），向她解释说这钞票是从太平洋那头的美国汇回来的，绝对不会有假。她扫了我一眼，看出我脸上多少还有些真诚，就把钞票递给旁边那位头上顶着一堆牛粪的营业员。于是另一次冗长的验钞进程启动了，先摸再看，接着抖，捏，嗅，最后手电筒和放大镜也派上了用场。头顶牛粪的营业员迟疑了一会儿，又把钞票递给了看守大皮箱的胖男人，这时，各窗口的营业员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凑过去研究那几张钞票的真伪。经过一番忙乱，胖男人不容置疑的声音消除了我的恐惧。“全部都是真钞。”胖男人说。
后来我又在三个不同的窗口排了四次队，两次惹恼屠户般暴躁的咨询员，数次惊动沉静的胖男人。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美钞换成人民币，存进户头，再汇往外地。我活像一个领救济的，在可悲的柜台之间来回奔走。那天早上，我怀揣一本伟大的小说，自始至终没有机会看上一眼。受到小说最后一句的启示，我要说，这家遭受百年孤独的银行，注定不会在大地上出现第二次了。
（栩／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