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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光照耀着太平洋
也照耀着邯郸
城里隐居着许多高手
高手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神仙
他们不食人间烟火，
我也不认识他们
我是一个匠人
靠手艺吃饭
勤奋蒙昧
对着菜农演讲
与房东女儿谈理想
阳光照得我懒洋洋的
不想动弹
我坚持饭前洗手
便后冲马桶
气温降低凸显太阳的温暖
我该拿出点什么炫耀一下了
我在邯郸城里谋生的时候
不知道太平洋的具体方位
官兵和土匪都很面善
来去如风
从不掠夺我的阳光
那时候，
我还不知道
我是因为某项事业来到这里的
我真的不想动弹
困的时候
我就浑然大睡
谁也不理
二
我时常在阳光下陷入恍惚
土墙根儿下蚂蚁这么多
忙忙碌碌的，做着繁琐的劳作
街坊张寡妇总会说它们像我
说这话时，
她腰缠围裙，把一盆脏水泼到了街上
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说
把铺面收拾干净，也就够了
何必要那么多鬼念头？
可我管不住自己
到了晚上
我总忍不住偷偷笑白天里那些吵架的人
他们的语言多么丰富、反应多么机敏啊！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嘻嘻嘻嘻！
有必要提到一条河
它横贯整个城区
彰河的重要性在于
它担纲不同的角色
它是母亲
它是卫士
它还是主宰整个城区收成的神
我在里面洗过澡
水很清洁，但是有蛇
岸边捶衣服的女人们假装没有看见我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她们的上游撒尿
当然，
这举动
我没告诉她们
天气的阴暗对我的生意影响很大
对我情绪的影响也很大
其他人好象不这样
城东又有一家布铺开张
鞭炮引来了土匪的光临
你看你看
这多有意思啊~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
张寡妇会说她心惊肉跳
她总指战员神经兮兮的
我把身子往墙上一靠
闭上眼睛说
太阳真暖和啊！
她就不理我，忿忿而去
她多蠢啊
我敢打赌，
她根本不知道人闭着眼睛能看见什么
我迎着阳光
眼前是血红一片
后来
匈奴人来了
契丹人来了
女真人来了
蒙古人也来了
最后来的一拨人拢着鞭子
他们的马蹄围着闪亮的铁片
他们自称满人
我看着他们疾驰而过我的店前
心说这不就是当年的女真人嘛~
不新鲜不新鲜
天暗淡下来
我给铺面装上门板
反锁好门
到张寡妇那耳去串门儿
确切地说，我是去吃她做的猪肉炖粉条
很香，不过就我知道
她嘴唇上粘着灰色的瓜子皮的碎屑
絮絮叨叨地说
“我怕这世道乱啊，我真怕。”
三
我经过一场葬礼
我听到有人哭泣
这是乡下的一场葬礼
亲朋云集，院子里插着白花和招魂幡
躺在棺木里的主角神态安详，听觉丧失
唯物主义者首次遭到了唾弃
有人低声叙述悲剧的经过
作为故事，它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
作为死亡，它比钟表的撞针更有力量
音乐断断续续
孩子们不断将水果捧上灵台
这几天北方的阳光亮得不行不行的
久居白洋淀的姑姑曾对我说：
人啊
要相信鬼的存在
太阳出来的时候，
它们会化成没有影子的幽灵来探望或者报复人类
我那时还很小
蜷缩在门口，手抄棉袄晒太阳
对于她的话，
我根本听不懂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我的脸皮干巴巴的，泛起一层白屑
还有点冷
令我着迷的是那些锣鼓和吹打
为啥我们管红事白事都叫喜事呢？
喜事应该笑才对呀
怎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呢？
我想这些纯属多余
——这都是先生们的事
我只是喜郎
我只是邯郸城东杂货铺的小老板喜郎
县衙门还没改成革命公署的时候
几个洋人坐着响声震天的火车来到了土城邯郸
他们长相独特，不过非常友善
经常出高价钱到我的铺子里买东西
聊天时还提到
佛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叫上帝，也叫耶酥
他们指着画布上一个钉在木架上的人
对我说这就是上帝本人，是我祖宗
我抄着手扎在人堆里
没好气地听着他们的胡说八道
听完就白送火柴和药片
我才不走呐！
耶酥吃最后一个晚饭的时候，
桌子上摆满了水果
后来，有人吻了他
他就死了
现在离我不远的桌子上也摆着水果
不同的是
这里还有馒头和蜡烛
都煞白煞白的
根本不能引发人的任何欲望
人一死，周围的人就都特大度，慷慨了
而且不怕浪费，吃喝管够
肚子要比脑袋更实在
嘴巴只剩下哭和吃这些简单的功能了
更重要的是
平素里阴损的败类可以通过葬礼上的
大吃大喝表示自己的哀悼和慈悲
趁机重塑形象
人都死了
谁敢在这种场合说我哭的虚伪？！
在耶酥面前拔出刀子的
其实是要保护他
而握着钱袋的手
只会被一个姓“达”的意大利老头发觉
以上这些话，都是老毛子讲给我听的
我听后满腹狐疑：
我也是过路的呀
我怎么就没发现有谁握着钱袋呢？
葬礼随着午后阳光的到来而逐步升温
哭声更加浩大、悲凉
我得承认
是这环绕我的气氛让我心酸
死者和我并不认识
人们都在交口称赞他生前的温厚朴实和礼智仁义
太阳让我的脊背微微出了一层汗
我知道这个善良的年青人真不该死掉
早上刮胡子的时候
水有点凉
当年他们让我把辫子剃掉时
我连眼都没眨一下
再后来哪个哪个将军自杀或县太爷出逃
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过
这回突然想到那个人竟与我同龄
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四
我坐在东方的庭院
地是土黄色的，干干净净
风很干燥，呼啸着
但也很干净
听说西方有大象，长鼻子，棍子那么长的牙
还听说神佛也在那儿
神佛们眷待善人
也就是，眷待给他们捐钱的那些财主
我想我大概称不上善人
我太爱吃肉了
其实我只是个商人
行善，不在我的职业范围之内
午后，太阳的光芒登堂入室
那里供奉着祖宗们的灵牌
孩子们攀上树干，锯掉枝丫
大人们植树造林，勤勤恳恳
炉子上的水开了
壶盖被顶了起来
我沏上碧螺春，泡着脚
躺进太师椅里摇摇晃晃
这就是秋天午后
花盆都空着
我开始做梦
我梦见海里的鱼群咬啃沉船的甲板
岸边，秦始皇求得长生，紫烟缭绕
也就是这个人，毁掉了邯郸城
我梦见他坐在銮驾里招摇过市
在帘子后面盯住街上每张惊恐的面孔
这里是赢政出生的地方
——他的父亲听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王子兼人质——
也是他愤恨的地方
因为他已求得长生
最后
他掠走了邯郸三千美女，身后大火冲天
我极其羡慕老赢的生殖能力
不过遗憾的是，他没有爱情
这个梦还差个结尾的时候
我被寒风叫醒
打着喷嚏回了屋，掌上了灯
我把吊帘放下来，重新把炉子引燃
砂锅里滚着红塘姜汤
张寡妇临走的时候，
往里面放了一把红色的枸杞子
现在浓郁的香味飘出来了
我吹灭了油灯
静静地嗅着枸杞的味道
冬雪来了又去
雨季来了又去
彰河水由绿变清
农民们成群结队去祭祀西门豹
我没去
因为我不是农民
我也不想做善人
我是邯郸城东杂货铺的小老板
我的名字叫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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