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
在我小的时候，几乎所有大人都鼓励我写日记，为了表示支持，他们以各种借口送我日记本，无论是过生日还是偶尔拿了三好学生，或者参加学校跳远比赛得了三等奖，奖品总是各种各样的笔记本。但我从不拿它们写日记，我那时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能天天拣钱包或者扶老人过马路，一个人的一天其实大抵相似，乏善可陈。而将乏善可陈的一天当日记写下
来，只会让这一天更加乏善可陈。而小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忙。我有个中学同桌是这样写的：“3月6日，晴。今天，我又写了一篇日记。”
老师认为，写日记可以锻炼文笔，有几个暑假，我们必须上交限定篇数的日记，所以开学前一天我必须将它们通宵赶制出来，它们在体裁上通常是一些杜撰的随笔，时间、地点、人物“三位一体”的随机组合，我们贫乏的成长及无聊的假期没有创造出彼此陌生的每天来。它们看起来惊人雷同，显示出这一代青少年毫无希望的未来，好在老师们从来不看———也不是不看，他们总是能在里面发现仅有的真实部分，比如说A喜欢上B了———真不明白为什么几代的小姑娘都喜欢把这个写到日记里。
事实上，文笔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因为这种能力是完全利他的，而高考作文也很少有满分的。那些最喜欢写日记的同学，最终变得心事重重，他们并没有练好文笔，而是为藏好这些日记本而大伤脑筋。我用那些日记本临摹课本上的插图，因此受到美术老师的表扬，他奖了我一本日记本。
在我到了不需要上交日记的年纪，我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抵触日记，是因为我没法真诚地将这一天写下来。写日记需要一种平静而真诚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要弱化文笔所带来的想像力，它是简洁或啰嗦的，无聊或者偶尔有趣的，但它是真实的，这基本上和锻炼文笔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因为一旦日记充满技术含量，那就成了写作，是武侠小说里的走火入魔。我之所以没法真诚地写日记，是因为我没法平静地对待每一个苍白的日子，我希望每天都过得辉煌，足以自信地将记忆塞满。
不爱写日记的人，如果不是懒汉，那就是心底有一种愿望，他们希望这一天并不是像事实发生那样，起码不是完全一样。所以很多年后，他们的记忆全部成为诗歌或者小说，枝叶丰茂地存在日记本之外，像是笼罩在事实之外的一层光芒。但日记是给自己读的，而作品却要卖给很多人，这让写作带上了一种犬儒的色彩，因为它必须看起来顺畅、优美或者令人深省，但日记却谁也不为，它像是一棵只为自己而生长的树。
拉金有一首诗叫《提起过去》：“他们向我们展示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盲目是长久不衰，似乎/凭借与众不同的演技我们才保存了它”。
我觉得这首诗改成《我为什么写日记》也未尝不可。
（栩／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