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小抄钟叔河
《思益堂日札》卷五云，“事有古人误用，后人承用之而不觉者”，举“阳春白雪”为例。原来《新序》中宋玉对楚王说的是：“阳陵采薇，和者数百人；阳春白雪，和者数十人；引商刻角，杂以流徵，和者不过数人；曲弥高，和弥寡。”
这里曲高和寡的，明明是“引商刻角流徵之音”；《后汉书·黄琼传》却偏要说，“阳春之曲，和者必寡”，从此后人便把“阳春白雪”作为曲高和寡的代表。
宋玉的话，《楚辞》所述，比《新序》还多出了一个“下里巴人”，据说一唱此曲，“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接下来才是阳阿薤露(阳陵采薇)和者数百，阳春白雪和者数十，引商刻羽(角)杂以流徵，则“不过数人而已”。这一头一尾，便是通俗流行与曲高和寡两个极端；“阳春白雪”处在中间，虽比不上“下里巴人”数千人那样热闹，却也不如“引商刻羽(角)流徵之音”那样冷清。
问题就出在《后汉书》作者误用“阳春白雪”代替了“引商刻羽(角)流徵之音”，本来前者的“和者”也就是知音比后者多十倍，要比“曲高和寡”是无论如何比不上后者的。无奈谬误一经群众接受，便会牢不可破。唐宋元明清一路下来，读书人都跟着这么说。《楚辞》、《新序》虽然有人读过，也懒得拿起来查一查，对一对，想一想。尤其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开过以后，“现在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统一的问题”成为共识，更是全民皆知，连权威的《汉语大词典》也说“阳春白雪喻指高深典雅、不够通俗易懂的文艺作品”了。
伊文思教授在《荒唐思想的自然史》一书中写道：“世上没有比谬误更强有力的东西了。”看来确实如此。
◎钟叔河，著名出版人、学者、作家。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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