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覆
西方人称卡夫卡为“弱的天才”。卡夫卡著名的弱是，“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但没有人敢否认，这个被粉碎了的“我”的写作，确实弱到了天才的份上。
而在我们，向来不缺少的“弱”的传统，也不缺乏弱的创作者，但并没有多见几个
弱的天才，相反，这个国度是个“弱”的偶像层出不穷的国度。弱的天才和弱的偶像的不同是，天才永远是天才，而偶像，转眼就黄昏———唐朝、崔健、何勇、郑均、许巍……人们觉得，与其说他们在做音乐，不如说他们在做偶像，而这里面最弱的，可能是最有市场的。
弱的偶像的市场就是，人心里那块软弱的地方一经挑逗，就会氤氲，不仅氤氲自己，还会氤氲别人。那么值郑均马上将在工人体育馆开唱之际，我却由衷地希望它氤氲得更广泛一些，波及面更大一些，被打击面更广一些。
而今，许巍虽然像前几年一样，仍旧是大学生和边缘青年人的精神支柱，但日月换新天的是，经过了今年这场演出的强劲宣传，经过了蔚为壮观的票房成绩之后，出租车司机都换《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为《完美生活》了。各种电视节目，包括家居欣赏、时装发布，都会响起渐弱或渐强的《故乡》———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还希望左小祖咒的音乐能够在歌厅里K一把呢。可显而易见的是，大众接受了许巍，那批最早的小众却再也不能感动了，他们一面抱怨谁让自己失掉了感动的能力，一面讨伐商业的无恶不作———唯一不想追问的是，那时候的感动从哪里来的呢———没错，你那时候有理想有热情，有美好的情怀和没人理解的青春，现在，你正拼命算计着升官和发财，怅惘着好日子怎么还不到来，猛然间听了场“绝版青春”，你发现你的青春远去了，他商业了。你没觉得这匹配得很合适吗，你家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了，你家的许巍赚钱了———这世道！天地良心，你将绝口不提当年对抚慰的需要，对忧伤、绝望、冰冷等词的体贴，面对更早些的郑均，你也忘记了“回到拉萨”“赤裸裸”跟你的内心发生过什么关系，郑均说温暖呐喊，你恐怕感受不到温暖和听不到呐喊———当然，郑均本人也未必，他所说的“好的音乐就是心的呐喊灵魂的颤绊”用在卡夫卡身上更合适，而我要说的是，你轻易地拥有一个弱的偶像，当然同时你也会轻易失去。
有什么样的偶像就有什么样的听众，有什么样的听众也会有什么样的偶像，同弱，同弱，当人们骂郑均商业的时候，他说的是“谁也别装蒜“！
是的，郑均一直具有悲观、虚弱、阴沉又酷爱思考的特点，这是年轻人的爱好，但喜欢郑均的人未必同时喜欢着卡夫卡，他太艰涩了，远远没有“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如愿，但每个人都能让我为难”的荒诞来得直白和慰贴。郑均的前两张专辑未尝不是以这种样子的思考打发了年轻人对生存的追问，但郑均表现出来的品质却远未能草率地认为是随意挥洒的激情和肤皮潦草的小哲理，他“弱”得真诚，而且他的真诚还经得起技艺的考验———他做得好听，做得丰富，他还让人觉得在音乐上他是有野心的：对于一个偶像来说，对于一个需要偶像的人来说，这够了。
不够的是，人们嫌他对某种“微不足道”的情感总是久久难以忘怀，嫌他“微软”，嫌他不够与时俱进不够新潮，嫌他媚俗唱到了“同一首歌”的大舞台———没错，谁让他曾经是你们的偶像呢，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就这样开始让人们咬牙切齿。而反过来，人们失落了什么，就会转过头来无情地嘲笑什么，实际上，花上时间重新剖析认识一件事情———包括反思，比转过头来成为一个也许并不那么高明的敌人要艰难得多。而且做敌人，只在一种情况下是值得肯定的，那就你们迅速地强大起来了，反戈一击，命中对象和自己的双重死穴。指责别人比指责自己要容易，文过饰非也往往发生在虚弱的心里———瞧见自己跟郑均是多么对称了吗？
也许人们会问，郑均到现在还有什么？一个操着越来越珠圆玉润的嗓音的人，一个再也拿不出东西的江郎，一个活成了标本的老帅哥，一个拥有妻儿和牧场的东家……新鲜的人要的是猛料，原来的人早就精益求精，不约而同地，郑均成了所有人的鸡肋，而且他也让人觉得，他甚至都难说能像许巍那样成功，比起许巍来，他又弱得不够一见如故，不够深入人心，不够让人爱怜，哎———谁说偶像不是用来爱怜的，通过爱怜偶像，来转嫁一种自怜自爱？
不用提他的《菜刀温暖》写得多么担当不了“小说”的荣誉称号，不用提他以自己的老资格做挡箭牌多么下流，也不用提他偶像形象里的座右铭多么滑稽，他唱道，我会在外面等候你，那么你，是否心甘情愿地被他等到？
总之我不愿意轻易地说郑均腐朽，流行音乐和摇滚音乐的歌迷的区别，也不仅仅在于前者一味追捧周杰伦但后者敢在聊天室上说郑均我操你大爷，冲动的结果就是，一再简单地命名和认定，但始终不明所以然。所以，郑均并不那么面目可憎，而且还可以再接着听，“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当然郑均不像雨那样带着自然特有地不动声色，也不会作为一个稳固的坐标可以参照出人们的沧桑变化，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偶像和正在被清算的对象，重听郑均大概也是重温自己的心灵历程，这确实是怀旧，不过怀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怀旧中不能自拔或对己对人只剩了蔑视心。
清算已毕，听众们啊，你们都会独上高楼，再上高楼。你们比谁都清楚，偶像从来不是来自他们自己，而是来自你们。
（栩／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