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去湘西凤凰，为了去看沈从文。看他梦中的沱江，沱江边的吊角楼，石板的古街、拱门的老城，他的故居、墓地……
被恩格斯引用过的黑格尔的“这一个”的说法，全印证在了沈从文的身上。凤凰是沈从文笔下独特的“这一个”，沈从文的一生是文坛独特的“这一个”，如今沈从文的墓地，又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像生怕多占了故乡的土地，沈从文墓坐落在沱江一块狭窄的斜坡，狭窄到站不下二十来人。有如沈从文故居的老屋，当年历史博物馆无名的库房，沈从文墓地不起眼儿地“躲”在这僻静的岸边，默默独处。似乎又考验拜谒者的虔诚，人们只有步行或者走水路方可到达。
墓地不见肃穆的松柏，没有修剪的草坪，惟有竹林、杂树、随季节次第开放的山花；不见见棱见方的碑石、基座、雕像，惟有不方不圆半人高的天然五色原石；没有“沈从文之墓”的题刻，原石正面只刻有先生俊秀而不豪气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石背后是其妻妹张允和教授的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湖南人的桀骜，文化人的谦卑；星斗般的光焰，赤子般的情怀，就这样经典地集于他一身。黄永玉书写的五尺碑在坡下：“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十五从军，二十多从文。战乱时没有沙场埋骨，“文革”中躲过大劫，正是他“不折不从，亦慈亦让”的性格，决定了他“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命运。
汪曾琪曾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先生晚年回过一次故乡，亲自探看过百年之后的这块安息地，也许早对其制式格局作过交待，如今他终于又可以与沱江整日为伴，看水牛躺在浅水的北岸，听棒槌敲打衣物嘭嘭的回声，看长眉秀目脸儿极白的青年苗族女子用彩色衣袖掩口窃笑……
任何文本其实都是作家个人生命体验与其所属群体文化经验的结合。沈氏的超拔在于以独具个人意义的生命体验唤起所属群体的“通感”，以其独有体验熔铸的文本做出独具个人意味的解答。对读者而言，沈从文的价值离不开他“这一个”的文化取向，沈从文的魅力关联着他小学文凭而大学教授的“这一个”传奇人生。
此前我来到先生的故居，厢房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他一生的各色著作、手迹与照片，那是86年来层叠的脚印。从20世纪20年代寂寂无名的“乡下人”，到30年代北方文坛最为活跃的领军者、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到40年代末作为“桃红色作家”、“反动作家”、“落后作家”，到50年代以反面形象“叨陪”于多部“新文学史”中，到此后以检讨与抄写说明书为主要“写作”方式，到为历史戏《蔡文姬》、《胆剑篇》、《文成公主》、《武则天》默默提供服装道具样本，到从鹰隼脚下的锦垫、花纹，估出古画的年代，到因过早辞世而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到身后《沈从文全集》以三十二卷1000多万字的问世……
从沈从文的出生地到沈从文墓地，我历览了“这一个”人生浓缩的过程，我咀嚼着“不折不从，亦慈亦让”的阳刚与阴柔，品味着“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深邃与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