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揉搓术
★导弹熊
池莉在《来来往往》中描写康伟业和林珠酿成艳遇的过程,说孤男寡女的感情是禁不起揉搓的。揉搓这个词用在男女感情上,其暧昧程度绝非用在肢体接触上可比。要领在于
一松一紧,若即若离。甫一吊起胃口,立刻风平浪静;眼见要绝望,又投之以青眼。一如搓衣板上洗衣服,水分总在挤干和蘸满之间徘徊。假如我们举一反三,将感情揉搓术用在行走江湖上,庶几所向披靡。
现在岳飞要揉搓何元庆的感情。何元庆是栖梧山强盗,像瓦岗寨裴元庆一样,用锤做兵器,岳飞惜才,决心收降此人。揉搓手法基本是照搬诸葛亮七擒孟获,不同之处有二:一是岳飞不但一手规划了系列诈谋,还亲自上阵决斗,不像诸葛亮那样只是坐在车子上打鬼主意,从而显得更为光明正大;二是节约了很多,两擒两纵外加一顿饭,目标就放弃了对抗。这是聪明人之间的游戏,其中一方意识到当下时务是斗智斗力都不是对手,遂决定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不过我今天还有话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揉搓是相互的,就像我们洗净了脏衣服,而衣服也磨破了我们的手掌。而值得洗干净再穿的衣服,要么是唯一的衣服,要么就是我们喜欢的衣服。衣服可以通过我们洗涤的努力程度来判断自己的身价。此前的余化龙,此时的何元庆,此后的杨再兴,注定是那种待价而沽的人。说高了是寻找梧桐的凤凰,说低了就是不安生的跳槽马。一旦有人伸出橄榄枝,而这个人具备揉搓他们感情的实力,那么,投降是迟早的事。大战三百回合之类,不过是讨价还价的基本程序,需要注意的只是掌握博弈的尺度。一战便降,显得怯懦无能,在新阵营里不会有地位。久战不降,敌意积累,容易错失成交机会。
历史学家说岳家军的构成有三大块。除了岳飞一手摔打出的老底子,还有被整编的友军和农民起义军。军队就像水,装在方桶里就是方的,装在圆桶里就是圆的。要把来自不同土层的各种砂石整合成坚固的建材,需要一种强大的黏合剂,光靠好人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待绅士以绅士之道,待豪强以豪强之道,上帝的给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各行其道却殊途同归———杀敌。
厨房里的夹子
★胡元骏
厨房里的夹子客人是看不见的,但它却是一盘菜能否准确送达客人餐桌的引导者,也是厨房和餐厅工作中的接力棒。
夹子没什么特别,就是我们晾衣服常用的那种普通木制夹,作用却和家里的有天壤之别。厨房里,夹子由传菜部负责,传菜间与厨房相邻的墙上钉有若干个小木格,夹子分门别类地放置在里面,分类之前,夹子上还要用粗油笔写上对应的餐台号。客人点菜时,服务员写的菜单是一式四份,服务员、收银、传菜和厨房各持一份。传菜员拿到菜单后,领班根据菜单上的餐台号将与客人点菜数量相等的夹子夹到菜单上,再交给厨房。厨师则从配菜开始,夹子就始终跟在盘子边缘,直到菜肴端到客人餐桌前才会被服务员拿掉。这样不仅可以使从点菜到出品相当流畅,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上错菜的可能。
然而,厨房里使用夹子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最大的就是卫生问题,夹子长期循环使用,自身清洁度先不说,单就夹子上那些油笔写的餐台号就存有很多卫生隐患,更何况有些酒楼嫌油笔的墨迹容易脱落,干脆用油漆代替了。厨房在蒸鱼等海鲜的时候,往往用大盘子,这种盘子边缘很厚,夹子夹不住,掉下来,还能享受到与海鲜同等的待遇。
夹子的劣迹还有很多,比如厨师工作服扣子掉了会暂时拿个夹子代替;服务员端菜时不小心弄乱了菜的造型,夹子也会充当“整容师”的作用。这些客人都看不见,可看见了就不是小事。一次炒锅的阿明用夹子当衣扣,夹子的质量又不是很好,一会儿功夫就散架了,弹出的夹身是找到了,可连接它的那段铁丝如何也不知去向。那天也赶上特别忙,没来得及仔细找,最后出现在了客人的海鲜煲里。阿明不但为此丢了工作,修补客人硌掉的那半颗牙还花了他不少钱。
夹子目前还不会被淘汰。不过现在很多酒楼已经很注意这件事,对夹子勤洗勤消毒了。
半是牲口半是仙
★郑平
几年前,我在云南的一个小城认识了在广州一家报社工作的沙沙,一个皮肤很黑的高个子女孩,背着一个几乎跟身高差不多的登山包,很酷。沙沙说自己工作半年休息半年,玩命干半年,然后就请假或者干脆辞职,给自己放半年假,到处玩。当时就是休假阶段,刚去过香格里拉和虎跳峡,按计划从丽江、大理回广州。那些天几乎每天都看见她穿着件肥大的外套双手插在兜里在小镇游荡,把我羡慕得不行,说,我做梦都想过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沙沙笑着说,你只看见我像神仙的时候,看不见我为了当神仙而当牲口的样子。至今还记得沙沙一张黑脸和一口白牙,神情和语气都有点懒洋洋的,挺有点黑人女影星哈莉·贝瑞的味道。我笑着说过她一句:你好“酷”哦。
三个月前,接到一个号码很陌生的电话,竟然是几年间一直没联系过的沙沙。沙沙来北京了,正跟几个朋友在元大都遗址的酒吧聊天。酒吧特有的灯光下沙沙依然很黑,看上去老了一些。我问她现在是处于神仙状态还是牲口状态,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当年在云南说的话,说现在哪儿还有神仙日子啊,早就做全职牲口了,这次来北京就是想找一份工作的。来北京的沙沙与我在云南认识的沙沙几乎是两个人,跟人说话一脸专注和谦恭,全无印象中的酷劲了。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我帮她问了好几家,最乐观的也就是给句活话:等等吧,要人的时候会跟你联系的。于是沙沙就在北沙滩附近租了间平房,搬了几箱方便面,一面等那些活话的下文,一面寻找新的活话。半个月前几个朋友去那间平房,看见她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忍,沙沙自己倒笑了:大惊小怪,我在广州那么多年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我们多数人还是很羡慕沙沙这种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沙沙那样付得起这种自由自在的代价———比如年近三十还是孤身一人东奔西走,还需要隔段时间就去应聘面试。一般人眼里做媒体这行的逍遥自在神气活现,当牛做马的狼狈却很少有人看见。沙沙说自己在广州那么多年就那么过来的,话很轻巧,但其中有些什么不想重提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还在给沙沙物色单位,为她寻找一个可以当牲口的地方。
神圣一刻
★大威
每逢年头岁尾,新学期开始前,上学年提拔的教授都要按规矩做就职讲座。今年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帅哥杰瑞升教授一年整,他的讲座安排在法学院。
讲座一开始,一位女士走上前来:“女士们,先生们,请起立。”我在英国听了这么多讲座,第一次遇上要听众肃立的讲座,这大概是表示郑重。随后副校长(副校长是英国大学的实权人物,校长只是名誉头衔),理学院长和杰瑞鱼贯而入,副校长一身金色的大袍子,理学院长和杰瑞则是火红的袍子。三个人个子都高,配合着宽大长袖的袍子,既有些出世之人的味道,也有点儿像哈利·波特里面的魔法学院,在讲台前一站,全场鸦雀无声。这个场景不像是大学的教授讲座,反而像是宗教仪式。
副校长一番客套后,杰瑞就上场了。这个讲座本质上是讲述个人学术经历,杰瑞是新西兰人,幼年随父母游历欧洲,最后定居约克郡。在高中时他对科学发生兴趣———说到此处,他向台下一指,向高中的生物和化学老师表示感谢,两位垂垂老者含笑点头,想必就是他的科学启蒙人了。接着他回忆了大学阶段,如何对糖生物学发生兴趣,如何革命性地发现一种测糖链序列的办法……科研中的多少乐趣和辛酸一一道来。但凡英国人讲这种带有回顾性的讲座,非要扯出一堆历史上的诗人、哲学家、皇帝说过的话引用一番,哪怕自己从事的工作和这些人一点不沾边。据我统计,莎士比亚被引用的次数最高。
场上气氛始终很严肃。杰瑞平日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当此光景,也有些慌乱。讲座听完,印象最深的不是他讲的内容,反而是他那一身红袍和整个仪式里的庄严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本系声光电一应俱全的高科技讲堂,而要用这里古老破旧的讲堂呢?不过我暗自揣测这可能是英国人的古板脾气,历史悠久的地方才能彰显这一时刻的神圣。
金枝欲孽
★陈白村
C太太开口说话了,一下就让人想起古代女人。
哪种古代女人?不是花木兰、蔡文姬、李清照,也不是杨贵妃、花蕊夫人,而是两汉和明清历史里特别容易出现的那类女人。她们仿佛沾染着所在时代的紧张气氛,从根子上有了“盆景人格”,为人处事透着诡秘、乖戾。她们也有事迹流传,却不是风流韵事,也不是千古绝唱,多半是宫闱秘事。印象中,她们似乎一生都被某种力量左右着,不是在漆黑的晚上,向一本奏折倾下身子,影子也被投射在蚊帐后面的墙壁上,就是用尖尖的指甲挑起一点鹤顶红,正要投到一个酒盅里去。
C太太最近说的话,就予人以这类印象。先暗讽某女士是“老女人”,说某女士在书里歪曲了C先生的形象,把他写成了负心郎,“但事实上,他并未有过书里写的那个婚约,他对那些女人没有爱情,我非常了解他。这只能说明出书的人没有魅力让这个男人爱上她、想对她有婚姻的承诺”。说话的C太太,穿着红,着着绿,对着麦克风,红唇鲜艳欲滴,却令人骨头里觉得森冷,好像是听清朝宫廷里的女人在说话,好像《金枝欲孽》《两宫皇太后》……
看起来,是她扬起了胜利的风帆,实际上,她却替女性升起了白旗。几千年来的中国家庭史,几乎就是一部女人围着男人团团转、轻视自己的性别、作践为难同性的历史。偶有女人不甘心,跳出来,试图拥有独立人格和真挚爱情,往往结局惨烈,而且绝对得不到同情,因为“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C女士以其发自内心的言论,为以上状况做了注解。
时代终究在往前走,还不够好,还不够快,但至少,像她所暗讽过的那位(或者那类)女士,已经有了反省的能力和智力,更有了反省的机会和社会基础。或许她们曾经的环境和在男人那里的遭遇,比她说的还要恶劣,但她们在往前走,而她没有。她甚至不是停留在原地,而是一步步往回走,走回“碧云天”“庭院深深”,走回到明朝清朝。这类女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她们穿现代的衣服,使用现代的科技产品,却始终是个清朝女人。
这一点才是她和那位女士的区别,甚至可能是她赢得幸福生活的重要原因———不过,那只是一个清朝女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