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池莉
夹墙并不是为藏匿而造，而是造好了之后才发现它便于藏匿。我的祖辈造夹墙，只是想让这栋房屋可以庇护全家几代人。
假墙，建筑专业术语大概叫做夹墙。“文化大革命”中，愤怒的红卫兵认定夹墙是
假墙，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一个名词的社会面貌就此被改变。
三十多年以后的现今，我的家，一间独栋小屋，既是我日常生活的居所，且还建造得与普通农房一样单薄简易，据此，便不难肯定它既不是“别”也不是“墅”。然而，从房地产开发商到政府房地部门，都坚持认定：独栋房屋就是别墅。他们一个要以豪华花哨的名词获得更高利润，一个要以豪华花哨的名词收取更高的交易税，也没有人去较这个并不性命攸关的真，因此“别墅”这个名词的社会面貌也就被改变了。
我不会替“别墅”担忧。我担忧的是我的房屋。入住了三年，才深刻地了解到，由于墙体和屋顶单薄，上无通风的老虎窗，下无地面架空层，因此春季热潮涌动，地面蒸汽便可成溪，房屋之内，无一处不生霉长毛，寒暑季节，人就越发不得安身。难过之时，每每想念公寓楼的诸多好处，却也自知最好是三缄其口，否则，难免有矫情之嫌，说你住了别墅还来叫苦，可见一个被篡改的名词也是可以害死人的。
我当然不敢公开叫苦，只是时常绕着我的小屋转来转去，暗暗叫苦。近日气温降至零下，北风凛冽威严，北面的书房，打开空调一整天，人也还是要穿棉袄棉裤。至今日早餐的时候，忽然我就忘记了吃东西，脑袋里骤然亮光闪闪，许多纵横交错与沉浮混杂的念头刷刷地接通与澄清，让我郑重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夹墙！北面应该是夹墙。”
最重要的意义浮现了。一个关于夹墙的秘密，事隔三十多年，忽然之间获得揭秘，顿时令我热泪盈眶。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与家人，一起生活在祖辈的老宅子里。某一日，忽然涌来大群的红卫兵，喝令我们全家所有老小统统出门。义愤填膺的红卫兵，当众劈开了我家北墙。让我们家年青一代都不敢相信的是：我们老宅子北面的墙体居然是夹墙！而夹墙里面居然藏污纳垢！这些污垢一一被红卫兵查抄出来，就摆在我们的眼前，有银元、家谱、书籍、菩萨瓷像以及成套的细瓷餐具，等等。这些全部都是革命群众公认的封资修的东西。一个喉结易动的红卫兵小将，挺身站在人群的中央，用雄辩的演讲狠狠揭露和批判了我的祖辈：看！我请你们仔细地弄清楚，这就是假墙！这就是假墙的秘密！这个秘密告诉我们，阶级斗争是多么复杂，封资修的余毒是多么顽固，在人群中还隐藏着多少貌似革命的反革命分子——他的话当场就被另外的红卫兵奋笔疾书，写成巨幅大字报，张贴在我们家的大门上，题目就是《看：假墙的秘密！》现场群情激昂，红卫兵不停地振臂高呼口号。我们家的年轻人，此前都被蒙在鼓里，都只觉得我们的祖辈是十分规矩、诚实和善良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在家里偷偷造了假墙并藏匿了这许多可耻的东西呢？极端的羞耻令我们无地自容，我们当场就站到了红卫兵一边。我们的祖辈，被孤立地在大众的对面，任批判任斗争任推搡任质问，皆是垂头丧气，既无表情也无声音。事后，在日常生活里，我的祖辈以不可思议的漠然和容忍，面对了我们后辈的质询、谴责和鄙视。一直到他们去世，都没有进行任何申辩。
其实，我祖辈房屋北面的夹墙，仅仅是建筑上的设计和生活上的用心。根据湖北的气候和建筑者的经验，他们以最经济实惠的办法，把北面墙体造成夹墙，用以阻挡寒冷与炎热的入侵。夹墙并不是为藏匿而造，而是造好了之后才发现它便于藏匿。我的祖辈，造得夹墙，只是想让这栋房屋可以庇护全家几代人。他们忍辱含垢至死也不申辩，原来也就是想要与这栋房屋一样庇护全家几代人；因中国的灾祸，多从口出，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我的祖辈，唯有以绝对的默默为夹墙，为自己的后代遮风避雨。想必这就是我家夹墙的秘密与我祖辈的秘密了。
从现在开始，我要像我祖辈那样，对生活用意用心。我要在北面建造夹墙。我的夹墙将没有任何秘密，就是要以朴实与勇敢面对现实，为我自己和我的子孙后代抵挡寒暑风雨。
◎池莉，作家，著有《来来往往》、《生活秀》、《有了快感你就喊》等，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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