ＢＹ汪伟
演员纽承泽和侯孝贤长得很像。黑脸，单眼皮，厚嘴唇抿着。神情也像。眼神很集中，可是似注视非注视。这种长相和神情，就是纽承泽１９８３年在《风柜里来的人》中的样子。
不管哪个时代，街头浪荡的青年，很多就是这样的长相和神情。老辈人叫他们“混混”。这称呼介于“黑社会”和“新人类”之间。侯孝贤很神往做混混的日子。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是混帮派的……我们叫做‘双环帮’。”又说，他读高中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初中的女生，天天“默默在后面跟着她、跟她回家，还把情书绑在小石头上，扔进屋里，就掉头跑走。”
１９８３到１９８６年间，从《风柜里来的人》开始，他拍了很多这样的少年故事，被朋友称作是“最好的时光”。现在，他专门拍了一部电影，讲述他心目中“最好的时光”。
电影讲了三个故事，恋爱梦，讲１９６６年阿兵哥情窦初开；自由梦，讲１９１１年政治诗人和情人的分合；青春梦，讲２００５年双性恋新人类的三角恋爱。
侯孝贤最钟情第一个故事。１９６６年，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阿兵哥，爱上了撞球间的记分小姐。那是他做混混的年代，有什么办法！他说：“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也不能构成什么重要意义，但它们就是在我心中萦绕不去。譬如年轻时候我爱敲杆，撞球间里老放着歌ＳｍｏｋｅＧｅｔｓｉｎＹｏｕｒＥｙｅｓ。如今我已近六十岁，这些东西在那里太久了，变成像是我欠的，必须偿还，于是我只有把它们拍出来。我称它们是，最好的时光。”
侯孝贤从混混变成知识分子，拍了很多电影，都只有一个主题——成长。少年人的成长和台湾的成长。他自己是小津安二郎的追随者，可是没有小津那样平静。他偏爱浪漫忧伤的场景。很温和的少年可能一转眼就变得很激烈，难免有一点文艺腔。他对台湾历史的表现也是这样。他把历史藏在人物的命运中，很迂回，这个迂回的过程非常有悲剧性。但是有时候观众会觉得，某些场景仅是出于导演本人对悲剧的偏好。我常常想，他的忧伤气质和对悲剧的偏好，和混混难以着落的未来引起的悲观是不是有关系？我觉得，侯孝贤和他的电影，是混混、文艺青年和知识分子三种气质的混合体。
《最好的时光》不是侯孝贤最好的电影。但我们可以看一个人怎么捉摸已经过去的时光。看一个人回顾他的少年，从中学习人生的态度和经验。时间让人变得宽容，使得人的观念避免了钻牛角尖的命运。
最精致的是第二个故事。因为张震和舒淇不会说古台语，侯孝贤就把这一段做成了默片。这种技巧不像很多人夸赞的那样，是第一次使用。梁朝伟不会说台语，侯孝贤把他在《悲情城市》中的角色设计成哑巴，效果不错。这一次也是如此。舒淇唱了一长段“南音”，颠覆了她自己从前的表演。但对侯孝贤来说，重复是有一点危险的。“自由梦”这个故事的精致是来源于惯性。侯孝贤、李屏宾、朱天文、黄文英在一起可以保证高品质，但是抹不掉匆忙的痕迹。《最好的时光》是一部匆忙的影片，有草草收场的嫌疑。侯孝贤的影迷如果看不出这一点，大概也是由于惯性。这对一个导演来说，是最危险的事情。
“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谈到《最好的时光》，侯孝贤说，“我有预感，这样的片型，我会再拍个几部。”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的选择。ＳｍｏｋｅＧｅｔｓｉｎＹｏｕｒＥｙｅｓ里有一句歌词，当爱情的火焰熄灭，烟雾在你眼里升腾。我怕侯孝贤把远处的烟雾当成了火焰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