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磊
听娘说,老张原来是城里的评书演员,下放农村后,老婆带着孩子跟了别人,老张便在此地安下了家,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乡下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张的到来给村子里平添了许多乐趣。吃罢晚饭
,大伙都相约着到老张家听书。老张的屋子不大,炕上、地上都坐满了人,来晚的,只好在门外面站着。
老张盘腿坐在炕上,左手执一柄破折扇,右手执惊堂木,眼瞅着人来得差不多了,便把惊堂木“啪”的一拍,满屋顿时鸦雀无声。
“列位看官,咱上回说道,那昏君赵构连发了十二道金牌调岳爷爷回京,那岳飞乃是个大大的忠臣,焉能不去?”老张轻叹一声:“唉,古往今来,这‘愚忠’二字,不知害死了多少大英雄、大豪杰……”
我是老张的忠实听众,每晚是最早到的一个,一套《岳飞传》我是从头听到尾的,日子长了,竟也能似模似样地说上一小段。老张很是喜欢我,一屋人散罢,常留下我坐下来闲聊一会儿。我则趁机向他请教诸如“汤怀使什么兵器,杨再兴在小商河到底杀了多少金兵”之类的问题。
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和老张坐在炕上说话,几缕冷风从窗缝中挤了进来,桌上的油灯时不时地扑闪几下,望着跳跃不定的灯花,老张忽地冒出一句:“我儿子和你一般大,很可爱。”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张谈及他的家人,便好奇地问:“你儿子在哪里?为什么不和你一起住?”老张摇摇头,不再说话,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老张的眼红红的。良久,老张拿出一只漆色斑驳的红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书,老张递了一本给我,发黄的封面上是手书的三个毛笔字“水浒传”,“拿去看吧,要爱惜。”
这是我看到的第一部小说,看不太懂,只顾拣自己喜爱的章节囫囵吞枣地咽下去。读到最高兴处莫过于“黑旋风”李逵抑或“豹子头”林冲大喝一声“俺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尔等快快下马投降”,心灵中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愉所充满着,但是“石秀杀嫂”、“宋江杀阎婆惜”,在当时我是无论如何不感兴趣的,那一年我在村里读小学五年级。
接下来,便是《七侠五义》、《大明英烈传》、《说唐》、《杨家将》……我像是发现一个新世界,沉溺于其中。每次还书的时候,老张总让我说上一段,我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什么“程咬金三斧定瓦岗,胡大海手托千金闸”,直侃得天昏地暗,老张啧啧称奇之余,则指点我些手眼身法,每当此时,老张眼里的笑意总是很浓很浓……
有一回,老张跑到我家,对娘说:“这孩子的天分高,是块说书的好材料,让他给我当个徒弟吧。”娘沉下脸,没有搭理他,老张讨了个老大的没趣,连说两声“可惜,可惜”,低头走了。娘对我说:“娃,说书有啥出息,好好上学才是正本,老张家今后少去。”
我没有听娘的话,放了学,依旧往老张家跑,老张虽然没做成我正式的师傅,但始终对我很好,依旧和我聊天,依旧教我说书。
冬去春来,当读完了那只红箱子里所有的书时,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全家人像过年一样高兴,可是老张却要走了,听说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临走的那天晚上,娘把他请到家里吃了顿饭,记得老张喝醉了,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送他出门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给我,便是他常用的那块惊堂木。
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