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地瓜酒

　　日下散记

　　李长声

　　日本人嗜酒，我们的史家陈寿在魏晋年间就给他们记下了一笔。上世纪末跳出个西尾干二，搞德国文学的，要重编日本历史教科书，说中国的这个史料没价值，但据我侨居多

年的东方见闻，起码在酒上，陈寿并没把他们说错，在我们古人眼里和今人眼里一个样，为此还佩服日本可真能维持传统哩。

　　清末诗人黄遵宪驻使日本，也写道:”嗜酒，喜歌舞，《魏志》《汉书》既言之。今犹古风，大率皆籹饵之资过于饭蔬，游宴之费多于居室也。”(籹饵，指茶食)这个观察极确切，若到了欧美人笔下，非拉杂出一本论著来不可。不过，而今工资都直接打到老婆的户头上，讨来小钱很不易，男人喝酒不至于如是之甚了，但恐怕连这个西尾在内，嗜酒犹过于我等。常听人赞叹日本独具集团性，例证之一是下班之后不回家，聚在一起喝酒。其实，他们那是为喝酒而集，以至于成团。日本自古就没有独酌的习性，不会像吾祖李太白那样举杯邀明月。

　　中国人东渡而来，或阅读日本，或感悟日本，我乃一酒徒，就只能小酌以至痛饮日本了。日本像清酒一样，刚喝时无滋无味，但喝惯了，便细细品出味道来。若以为无味就不当回事，拿它当水喝，那就要酩酊，第二天起来还头痛。

　　平常日本人说酒，指的是日本酒，却又不像我们说中国酒包括了白酒黄酒各种酒，日本酒就是指清酒。也有蒸馏酒，叫烧酎。1559年鹿儿岛那里改建一座旧神社，两个工匠在屋顶棚留言，骂管事的吝啬，始终不给烧酎喝，这就像公厕题壁，却成为烧酎的最古老记录。反复蒸馏，以去除杂质，中国古时候称之为酎，发音同酒池肉林的殷纣王的纣。现代不常用，看着就觉得雅，其实彼等说烧酎跟我们说烧酒是同样感觉。

　　烧酒、烧酎的烧，我以为并非因酒性如火，而是指蒸烧所制。这种造酒法当初由暹罗(古泰国)传入琉球(今冲绳)，再传到隔海相望的萨摩，即鹿儿岛县西半部。那里遍布火山灰土壤，不适于种稻，17世纪初从琉球引进地瓜就得天独厚，足以救荒，推广至全日本，被叫作萨摩芋，而鹿儿岛今天还叫它唐芋。据说鹿儿岛人禀性既守旧又革新，不知谁动了一下革新的灵机，用地瓜代替黍粟稗稻之类造酒，这种芋烧酎竟致使鹿儿岛有了个烧酎王国的美名，生产量第一，消费量也第一。芋烧酎一般是二十五度，上世纪80年代采用减压蒸溜技术，能去掉那股子地瓜味儿，饮者大增，这两年几乎呈现芋烧酎”泡沫”。制造芋烧酎的第一道工序是洗地瓜，日语用洗地瓜形容挤，类似东北人说的煮饺子，现今以烧酎为号召的酒馆真有点洗地瓜状态。芋烧酎本来是穷人用酒，价廉质劣，森伊藏、魔王、村尾三大名酒也不过两千来日元一瓶，居然在网上炒卖到三万，五万。有人便乘机造假，把名牌贴到别的酒瓶上，好在也是酒，不会喝死人。

　　但我自岿然不动，抵制芋烧酎，若问理由，就因为它是地瓜酒。

　　解放前的日子我只过了二十八天，构不成岁月，如烟或不如烟的，记忆犹新的是开放前，那年代似乎除了革命之外什么都匮乏。东北人爱喝两口，今日痛饮庆功酒也好，临行喝妈一碗酒也好，都喝不上高粱酒，只能拿地瓜酒过瘾。到了我练酒的时候已经能喝上高粱酒，虽然八大名酒还不是百姓杯中物。偶尝地瓜酒，暗自庆幸唯有杜康没跟上祖国一起成长。可是，近来见书上说，芋烧酎比其他酒有益于健康，想到郭沫若说李白生于酒而死于酒，他那样生死为写诗，而

　　到了那一天，怎么给感情的记忆一个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