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
刘言非语
我鲜少想起自己的童年，及至在一个冬夜里望见了一名女子的博客。她是这么写的：我不怀念童年。我的童年充满的是黑暗和恐惧，冷漠和隔膜。
童年是一尾冰凉的蛇。在这样的无月之夜，蛇醒了。
感谢生活，我在幼年时没有被人强奸或鸡奸过。但有许多粗粝的往事比暴徒更暴徒，就像河流里一棵带有锯齿的水草，割伤并改变了我对生活的印象。
某年某月，某县城的墙上忽然出现了许多大字报，好像要清除什么污染。一个九岁的男孩懵懂地参加了一些批斗会，看到光屁股的泥塑人儿被砸碎在地上，一些人猥琐地低着头，像闯祸的同学一样做着检讨，男孩觉得很有趣，咧开嘴笑了。后来他才知道，批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男孩是班长兼三道杠，根正苗红，因为肥胖和敦厚，像一株体重超标的向日葵，被老师宠爱，被同学嫉妒。
又某一日，下课了，一群学生在校门晒太阳。农人挑着野果蹲在路边，小孩们像苍蝇一样叮了上去。胖男孩的死党旋风般掠过箩筐，火中探栗般取出数枚，夺命而逃，见胖子正呆立路边，便塞了一些在他手中，以示革命情谊。胖子怔怔地握着果，正踌躇间，农人的咒骂声和同学刀剜似的目光已扑面而来。
再上课时，班主任宣布：本班的某个班干部，已经沦为小偷。老师冷峻而沉痛，就像中纪委官员宣布蛀虫榜。胖子的头越垂越低，低到尘埃里，恨不得自己是一条蚯蚓——他无法辩解，因为赃物就在自己手上，而且还不能出卖死党去向老师洗冤。
在学校里，他被别人指着脊梁，晚上放学时，看见有些人面如死灰被批斗。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最低贱的人群。所以有一天老师喊上课时，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喊起立，而是微弱地说：我辞去班长职务了。
一个从桂林转学来的穿得像花蝴蝶的女孩接任了班长。胖子从此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个哑巴，他总是捧着书在昏黄的天空下看。看啊看，看成了深度近视，看成了所谓的作家。
后来胖子成了弱冠瘦子，又成了而立胖子，也就是现在的我。20年前的遭遇令我已经不能相信三种事物：1.20世纪80年代。别以为80年代就没有诬陷、角斗和厮杀；2.儿童。我始终认为，只要小孩懂得了利益，他就一定会陷害、献媚、造谣和落井下石，未必比大人纯洁；3.尊长。他们往往更相信告密者，并且疑心穷人的忠诚度，我衣袖上的补丁太多，所以，我像个贼娃。
那时，我在梦魇里浮沉了许多年，像一只站在左岸的绵羊。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好多事情是不能计较的，忘得越快越好。
有一年，我骑车经过当年的小学，看见有个同学坐在阳光下打盹，他的腿都被汽车撞断了，看到我时，只是眯缝着眼，早已不认识我是谁。
我忽然感觉，自己曾经的罪名像痂一样脱落在岁月里，就像一部小说的名字：当悲的水流入慈的河。我们站立在漂流着暗箭、诅咒和喃语的河边时，一切已成荒原。(插图：蔡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