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残雪
苏州大学去年就邀请我和近藤直子去讲课,因为我身体的状况,到现在还未能成行。虽然没能去,却又总将此事挂记,时不时地,昏乱的脑海里竟会浮出一些框景来。那些景框有的是枣红色,有的是青灰色,有的则是黑框。框里面的真实景物隐隐约约,从未让我看清过。就连“框景”这个词,也似乎是不请自来,找不到出处——我并不熟悉关于园林的词
汇。
说到风景,也许我骨子里最喜欢的还是人工的风景,尤其是“园林”,那种神似大自然的人工风景。可惜这种东西在现代社会里头几乎绝迹了。很难想像现在的中国人还能造出什么像样的园林来。那么,去看古人的家园吧。可惜直到今天,由于身体过敏症状严重,仍然去不了。
近日仍是郁闷,又遇上北京的“桑拿天”,简直招架不住了。半夜醒来,也不开灯,就打开电脑。黑暗中收到了直子的电子邮件:
“你下楼来吧,我们一块去沧浪亭的看山楼站一站。”
于是穿上布鞋下楼去。电梯降到六楼时“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昏了。幸好很快停在一楼了。走出电梯就看见直子矮小的身影。楼道里的灯坏了,我们摸索着出去,我触到她的腰身,发现她居然穿着香云纱。在这个闷热的地方,这个身材小小的女人更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云层很厚,外面有一点点月光。附近有基建工地,风将石灰水的气味吹过来。听见有人在什么地方笑,那种笑声又短促,又突兀。
“沧浪亭在什么地方啊?”我问道,心里有点害怕。
“一直往右走就是。”
我抬头一看,完全认不出我们置身的地方了。
直子不愿说话,闷着头往前走,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含含糊糊地“唔”一声,不置可否。
一会儿就起了凉风,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水乡的风。周围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些树木。
“小心啊。”她说。
我的布鞋踩在那些油石上,一会儿她就领我踏进了回廊。然而回廊居然长得没有尽头似的,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又走,我不断地从漏窗上看见幽蓝的鸟儿的身影。那些被剪碎了似的鸟头、鸟身、鸟尾一律泛着艳丽的蓝光。我想到了“天堂鸟”这几个字。在我们脚底下,水和石头隔一会儿又接一次吻。
“看山楼怎么还没到啊?”
“你刚才不是到过了吗?你还看见了鸟。你小心一点,我们要上桥了。过了桥就是柴园,你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框景了。”
月光还是不亮,在晚风中竹树的影子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我看不清桥,可我感受得到水的流动,闻得到空气中一缕一缕飘来的暗香。
在那个奇怪的夜里,我最终没有见到真正的框景。可是当我们终于游累了,回到屋里躺下时,美得让人屏气凝神的框景便一幅又一幅地出现了。那究竟是柴园还是网师园的风景呢?
◎残雪,作家,著有《黄泥街》、《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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