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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接大众与名家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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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闻录孙甘露
我不能确切记得在苏州逗留的那一日,就像我无法在古人的诗文中搜寻词句,用来镶嵌我的“天堂”一夜的记忆——那彼此冲突的韵脚纠结而成的辞章,恰如苏州园林曲折陌生的回廊小径令我沉溺、叹息、迷惘。
友人在夜色中长途驱车,至午夜寄宿在城边的某个旅店,而将整个白天留给始自观前街的一碗面条,终止于小巷内的一枚落叶的游玩。是的,只有苏州这样的地方才会赋予闲暇以意义。
寻访书店、扇子、小吃和旧园林,耳朵向着湮没在市声中的评弹,那记忆中的吴侬软语,同学、表妹或者电台里某个更为甜美的女声。在此地,我恍惚看见的却是更久以前的苏州之行。
在对苏州的回忆中,追忆徘徊于那次旅行中的回忆,对我而言,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发生过。
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记载?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通过记载变得重大些?没有。小事物自有其存在的方式,向着更久远的记忆,向着抵达之前的对于苏州的想象。
僻静、四通八达的街巷,门前纳凉的老人,井边洗衣的妇女,摇纸扇的书生,擦自行车的壮汉,河边的一双拖鞋,被卸下修缮的半块门板,窗内的蚊帐,攥着课本看电视的男孩,街边笼屉里的糕点——那香味,我正是循此而去。
友人背着书包在身前引路,花大半天在旧城内转悠,只为了当园林关门前片刻,与出园的游人交错而过,就着一抹余晖,体会寂然黯淡的院子,遥想在古代,掌灯时分,树荫间依稀可见的人影——闺房内商户的女儿,或者,一位退隐的前朝官员。
多年来,我就是这么遥想,回望着苏州。我知道,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只是由园丁陪伴着,洒扫庭前院后的灰尘落叶,擦拭悬挂于各处的牌匾,夜半,为木器的皲裂声所惊醒。
那是春季还是秋季?我们走得身上带些细汗,便在小巷的一处拐角抽烟歇脚。一对男女,看着像是一对恋人,从对面的门洞里出来,温柔地拌着嘴,打我们身边走过,视我们为无物。那些为声调所柔化的激烈词句,渐行渐远,没入黑瓦白墙之间,令午后的清寂弥漫开来。
有些人,可能会为寻访某人而来苏州,而我似乎会为寻访一个无人的苏州再来,这个瞬间的念头令我迷惑。此地的居民,来往行走,厕身于街巷园林,和疏朗的树影相互映衬,形貌敦厚温良,仿佛一生与剧烈的行径无涉,虽然拐出小巷,他们也汇入繁杂的人流,并且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如我们一般。
友人想寻地方小解,我们便从微凉的石板上起身,不再于街巷间绕行,而是直奔预定的园林而去。我本该顺手写下那去处的名字,它并非一个秘密的处所。但是,对我这样慵懒的游人,苏州这个名字已是意味着太多。更多的介绍、解释、索引、说明能够为此地增添什么?还是使之趋于败坏?
有谁期望一个沸腾的苏州渐渐浮现?
孙甘露,作家,现居上海。
图:
插图: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