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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诵,毁诗之罪?

http://ent.sina.com.cn 2006年02月16日15:30 南方周末

  ■编者按:

  朗诵还是不朗诵,这是个问题。

  对于“诗歌上电视”,诗人们也有许多看法。

  诗人于坚在网络发文,认为声音会歪曲诗歌。本版刊发一篇与于坚意见不同的文章,以期形成争鸣。

  乙方

  诗歌的非朗诵时代

  □张桃洲

  其实,中国诗歌早已进入一个非朗诵时代。自从那场颠覆性的诗学变革,将适于吟唱的律绝词调驱逐出历史的舞台,中国诗歌就开始变得“喑哑无声”了。在此,“诗歌的非朗诵”意味着,诗歌不宜、不能也无法用来朗诵。上个世纪40年代,朱自清曾经准确地指出了汉语新诗难以诵读的原因:“新诗的语言不是民间的语言,而是欧化的或现代化的语言,因此朗读起来不容易顺口顺耳”,除此以外,“新的词汇,句式和隐喻,以及不熟练的朗读的技术,都是可能的原因”(《朗读与诗》)。

  几乎与白话新诗的诞生同步,就有一股反驳的力量试图改变这种“喑哑无声”的局面,这股力量的细流一直绵延到今天。赵元任、陆志韦、李思纯、闻一多、徐志摩、朱湘、林庚、饶孟侃、刘梦苇、孙大雨、叶公超、何其芳、卞之琳、朱光潜、王力、郑敏等等,一代一代诗人和理论家汇入这股反驳的潮流。他们希望通过重建某种诗律,使汉语新诗获得音韵的美感,诸如陆志韦的“节奏不是可怕的罪恶”、闻一多的“三美”说、林庚的“半逗律”,及至当代诗人郑敏的“音调的设计”,均堪称富于建设意义的方案。同时,还有大批直接探求新诗诵读之可能性的实践者,前仆后继,代代不已。

  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克服语言(现代汉语)的某种先天限制,最终赋予新诗能够与古典诗词相媲美的声律和诗形。诵读正是检验这种努力成效的途径之一,所以在不同时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重视。因此,新诗的“喑哑无声”并不能阻止种种让它发声的尝试。当然,新诗声律的获得并不必然通向朗诵,诗歌的朗诵也不仅仅是语言、形式的问题,其功能也不仅仅限于音韵、声律的检验,这是毫无疑义的。

  近来,又有一种关于诗歌朗诵的“高论”,是来自当代诗人于坚的“诗歌无声”说,他强制性地一笔勾销了朗诵所可能具有的全部意义:“朗诵是这种活动,我经常看到这种可怕的场面,某人在一秒钟之前还是个正常人,当他一开口,他忽然疯掉,神经质地手舞足蹈……惨不忍睹。如果诗歌是自然的,那么朗诵就是做作,哗众取宠是必然的,朗诵,就是对诗歌的很不高明的谋杀。”不能不说,于坚这番滔滔不绝貌似雄辩有力的宏论,实则是一段充满偏见和误解的喃喃自语。

  当于坚声称,“麦克风的方向是普通话的方向”,“麦克风是一种技术,但这技术的目的就是要歪曲诗歌”,“把朗诵强加给诗歌其实是使它单调”,“一些诗人意识到朗诵的危险,其实那是一个诗歌的断头台,诗歌一旦配上那样的声音……那诗歌就成为声音的裹尸布下面的尸体”,“诗歌如果无效的话,可以通过朗诵来拯救”,云云,他显然将朗诵所可能具有的丰富形态单一化了。他强加给朗诵如许标签:“标准”、“洪亮”、“普通话”。事实上,有各式各样的朗诵,如同有各式各样的写作,一个人的朗诵不能替代、覆盖其他人的朗诵。我并不否认,在现实中常常会遇到某种“做作”的、表情和姿势极度夸张的朗诵,但那些败坏胃口的朗诵并不代表朗诵的全部,也不能因此取消所有的朗诵。此外,将诗歌缩减为一种“无声”是于坚自己的发明。如前所述,即使在被认为是“喑哑无声”的现代新诗那里,诗歌也并非完全是“无声”的。

  于坚要求取消朗诵的论谈,表明他的理论思维是犬儒主义的,这些言谈延续了他一贯的独断论姿势。譬如他在《诗歌之舌的硬与软:关于当代诗歌的两类语言向度》一文中,十分武断地把中国当代诗歌从语言上区分为两种向度:普通话(书面语)写作和口语写作,认为“普通话把汉语的某一部分变硬了,而汉语的柔软的一面却通过口语得以保持”。这种武断的判定,把一个鲜活的历史命题抽象成一种绝对的结论,人为制造的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截然对立,实际上消解了他所推崇的口语写作本身的活力。同时,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于坚的议论大多缺少历史事实和理论依据的支撑。

  这种缺乏事实依据的随意论断,在他关于朗诵的“高论”中随处可见。仅以一个小的细节为例,于坚说世界各地的诗人“拒绝朗诵诗歌”,这实属一叶障目、一厢情愿的臆想。朗诵在世界各地的诗人中早已成为习惯乃至风尚。就20世纪西方诗歌界而言,很多优秀的诗人倾心于朗诵自己的作品,如弗罗斯特、阿赫玛托娃、叶芝、艾略特、奥登等等;甚至有些小说家也喜欢当众朗诵自己的作品,以检验文句的语感和节奏协调与否。

  也许,于坚有一点说对了:“朗诵,就是假定诗歌乃是在黑暗中未完成的东西,朗诵才是它的出口”。于坚所反对的这一点,恰好是诗歌理解与接受中常见的现象。对于诗歌写作而言,是否果真有于坚所谓的近乎神秘的“沉默”的“诗歌本身”、“诗歌自己”?为什么不允许人们以各种方式诠释、阐发乃至“歪曲”诗歌,释放自己对于诗歌的“释义性抒情”?为什么不能给予诗歌多种声部、为诗歌“虚构”多种语调?在一定意义上,朗诵,正是一种出于对诗歌进行自我理解、赋予诗歌含义的个体行为。

  正因为不同的朗诵显示了对于一件作品的不同诠释,正因为朗诵中包含某种程度的理解和对这种理解的传达,才使朗诵富有较大的感染力,令人们即使在听到某些烂熟于心的诗句时,也仍感到某种内心的震颤。在新诗中,适于朗诵的不只是那些音律特征非常鲜明的作品,一些外形相当“散文化”的诗篇,也会借助于朗诵将其内在的旋律和强烈的情绪的节奏传达出来。例如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在此,打动人的正是由朗诵释放的语词间的“弦外之音”。

  不过,朗诵还有其他重要的超越诗歌本身的文化意义,比如传播。目前此起彼伏于全国各地的诗歌朗诵会,构成了这个传媒时代的一道风景。可以看到,多数朗诵会的朗诵方式、主体与效果,与前些年相比已有较大改变,那种表面化的、千腔一律的朗诵正遭到摈弃,而代之以真正的表演性和鲜活感。不管朗诵会所取得的实际效果如何,应该说,正是朗诵使得诗歌的发生和传播更为便捷,让诗歌“融入”到喧嚣的市井生活和都市场景。诗人朱朱认为:“朗诵会也许是这样一种方式,迫使诗开口吐露一些东西,无论这样做是否自然;它最好的结果,就像花粉通过声波播撒着,到达听众,完成了一次有意无意的授精,在此后短暂或漫长的时日里,会有人感到有诗意在自己的体内孕育着。”另一位诗人西渡对此也深有体会:“声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和诗歌的本质———交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它也正是人的本质的一种体现”。还有人形象地把朗诵比喻为一种替诗歌褪去“隐身衣”的行为,正是它让普通的大众一睹诗歌的芳容。

  必须指出,虽然各地的朗诵会如火如荼,甚至像

中央电视台这样重要的媒体,连续两年倾力推出了引人瞩目的“新年新诗会”,但今天仍然不是一个于坚所指责的“朗诵时代”。在这个网络、通讯越来越发达的年代,对于诗歌来说,沟通依然是致命的问题。这令人不免设想,处于光影声色的境遇之中,诗歌作为人类经验的表达形式,如何葆有自己的独特性?语言,仍旧是语言构成了诗歌的独特质地。在匆促的生活中,当一切遭到压缩、碾碎,惟有语言和语言的声音需要悠然从容。

  的确,这是一个诗歌的非朗诵时代。因为,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倾听诗歌。但这种境况并不能遏止人们对朗诵的期待,期待另一种意义的朗诵:作为理解、交流的语言的发声。

  甲方

  诗歌是无声的

  □于坚

  ●难道作者在最深的房间里写作一生,为的就是最终来到这儿,面对着麦克风,由它把你的语言变成一个声音的出口?双腿有些发软,像是在接受审判,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洞穴,由那些叫做读者的岩石所组成的洞穴,诗人在黑暗深处写作一生,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洞穴面前,背着一袋煤炭,亮起来?握着麦克风,这玩意犹如一个勃起的阳具的头,那龟头表面有一层闪着暗淡光芒的金属网,我总是非常迷惑,我是否因此可以强奸这个世界,我说什么它都会洗耳恭听?我是谁?教授、总统、政治家或者节目主持人?我不由自主地放弃了母语,舌头发硬,我觉得那金属的龟头只能接受普通话,有人用方言对着这玩艺儿么?例如圭山煤矿的矿工。麦克风的方向是普通话的方向,毫无疑问,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正在田间干活的农民或者正在修单车的师傅,麦克风一伸过来,舌头就像接通了电源似的,挺起来,变成了普通话的。

  ●诗歌乃是沉思默想的产物,写作是无声的。

  ●朗诵是这种活动,我经常看到这种可怕的场面,某人在一秒钟之前还是个正常人,当他一开口,他忽然疯掉,神经质地手舞足蹈,憋出某种暗示着“悠扬”“激昂”“高亢”“柔情似水”“多愁善感”“愤怒”……之类的意思的声音来。惨不忍睹。如果诗歌是自然的,那么朗诵就是做作,哗众取宠是必然的,朗诵,就是对诗歌的很不高明的谋杀。

  ●世界各地的诗人意识到这一点,许多人拒绝朗诵诗歌。最底限度,念而已,用正常的诗人平常的声音念而已。朗诵只在中国盛行。念,就是要让声音的释意、抒情功能降到最低。我在面对西方听众朗诵之后,他们总是可以听出所谓东方诗歌的音律之美,这是我在写作时完全不会考虑的。音律之美与诗歌之恶。也许我的诗歌是恶之花,但它也被音律之美升华了。

  ●中国古代诗歌的声音是人为赋予的,四言、五言、平仄押韵、字数的固定为诗歌打造了一个音乐性的外壳,这个外壳的好处,是保护了诗歌的沉默,无论如何朗朗上口,诗歌本身都是沉默的,因为韵律的程式化外壳使朗诵无法歪曲诗歌,一千种朗诵都是一首诗,诗依然是无声的。古代诗歌巧妙地通过声音的固定化,保护了自己的无声世界。

  ●现代诗歌的声音是隐匿的,它反而是诗歌的原始形式。

  ●没有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朗诵的,没有人用朗诵的声音去写作。

  ●把朗诵强加给诗歌其实是使它单调。

  ●谁用朗诵的语调写他的诗,他就是一个集体的写作者。

  ●朗诵一词的出现,使人们误以为诗歌是有声的,但“朗”是什么?诗歌一定只有“朗”这一个音调么?“朗”是什么?1.光线充足,明亮、明朗。2.声音清晰响亮。是否还有阴郁黑暗的诗歌?例如“阴颂”、“暗颂”,任何诗歌都必须“朗诵”么?朗诵使本来无声的,在黑暗中的声音被虚构出来,清晰、响亮起来,但写在那纸上的,作者从未发出过声音的东西是什么?朗诵,就是假定诗歌乃是某种在黑暗中未完成的东西,朗诵才是它的出口。

  ●每一个作者,只要一面对麦克风,不由自主地就进入一个圈套,声嘶力竭要使自己的作品“朗”起来。由此甚至出现了“朗诵的时代”。不能进入朗诵的诗歌,就没有存在的权利。一些诗人意识到朗诵的危险,其实那是一个诗歌的断头台,诗歌一旦配上那样的声音,例如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那诗歌就成为声音的裹尸布下面的尸体。

  ●诗歌是无声的,我的意思是诗歌,如果赋予它声音的话,可以用任何一种声音来歪曲它。例如,某些流行歌曲,把“文革”时代某些流行的标语口号的时代最强音改变成软绵绵的靡靡之音。

  ●对于诗人,最大的诱惑来自声音的诱惑,诗歌的沉默是被动的,它只是在着,如此而已。但声音是主动的,声音可以通过技术来无所不在地侵入世界。诗歌没有任何技术,但它一旦依附声音,它就可以获得技术的支持。麦克风是一种技术,但这技术的目的就是要歪曲诗歌,当诗歌不再沉默,喧嚣起来,诗歌很快就会被用罄。

  (于坚授权本报编辑部摘编并发表)

爱问(iAs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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