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书识小
乔纳森
相信许多中国读者第一次接触苏珊·桑塔格的文字都是在1998年。那年1月号的《外国文艺》杂志上刊出了桑塔格的《加缪的〈札记〉》,接下来,2月号又发表了《评萨特的
〈圣徒热内〉》……陈俊群先生翻译的这几篇文章,应该给彼时的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2004年年初的“桑塔格中译热”与2004年年底的“桑塔格悼念热”彻底过去之后,偶尔我会找出1963年的原文、1998年的陈译、2003年的程译(《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对照着看,在品鉴文字的韵味之余,也体会那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我从《评萨特的〈圣徒热内〉》这一篇中选了连续的两段文字(AgainstInerpretation95-96页,《外国文艺》1998年2月号198-199页,《反对阐释》110-111页)作为标本,想展示一下,在我们记忆中总是那么尖锐而美好的桑塔格是怎样在中文里一点点错位的。
在我选的这部分的一开始,陈俊群就看错了一个词,把“ulterior”(隐秘的)译成了“外在的”,大概是当成“exterior”(外部的)了。那么,我们能否因此就说程巍的译文比陈俊群的准确呢?当然不能。往下看:陈译:“正如萨特英明地说道:卑鄙是有条理的转化,就像笛卡尔的怀疑论和胡塞尔的时世论一样……”程译:“正如萨特出色地评说的:‘落魄是一种方法上的转化,像笛卡尔的怀疑和胡塞尔的纪元……’”
原文:AsSartrebrilliantlyobserves:“Abjectionisamethodicalconversion,likeCartesiandoubtandHusserlianepoche......“诚然,“英明”这个中文词的附加色彩已经过于浓烈,拿来译brilliantly不大合适。不过,在abjection一词的处理上,“落魄”显然更不准确。我们都记得,朱莉娅·克里斯蒂瓦有本译成中文的著作叫《恐怖的权力:论卑贱》,原名Pouvoirsdel‘horreur:essaisurl’abjection,萨特和克里斯蒂瓦是在基本相同的意义上使用abjection一词的,所以应译为“卑贱”,或者像台湾译者那样将“受排斥”这层涵义溶进去,译作“贱斥”。在此abjection是指热内自甘卑贱,将受主流社会排斥视为自我确认的一种方式。然而,该句的最大问题还不在这里!那“胡塞尔的时世论”和“胡塞尔的纪元”又是怎么回事?两位译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epoch(时代;纪元),可原文却是epoche,于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有点现象学常识的就应该知道,epoche是胡塞尔的术语,一般译作“悬置”或“悬搁”,来自希腊怀疑论中的Epokhe一词。总之,是跟什么“时世论”、什么“纪元”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以说,程巍和陈俊群暂时站到了同一条线上,但继续读下去,他们的距离又拉开了。
陈译:“波德莱尔被分析为一个叛逆中的人,因为他的一生总是生活在欺诈之中。他的自由不是创造性的,尽管它也许是叛逆的,因为它从来没找到自己的一套价值观。荒淫放荡的波德莱尔一辈子都需要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出来谴责他。”
程译:“波德莱尔是被当作一个反抗中的人加以分析的,他在坏的信仰中持续地体验自己的生命。他的自由不是创造性的和反叛性的,尽管它本该如此,这是因为,它从来不曾找到自己的一套价值。终其一生,行为不检的波德莱尔都需要用资产阶级的道德观来谴责资产阶级。”
原文:Beaudelaireisanalyzedasamaninrevoltwhoselifeiscontinuallylivedinbadfaith.Hisfreedomisnotcreative,rebelliousthoughitmayhavebeen,becauseitneverfindsitsownsetofvalues.ThroughouthislifetheprofligateBeaudelaireneededbourgeoismoralitytocondemnhim.篇幅所限,不能详尽分析,不过可以指出,在程巍译的这三句话当中,每句都有一个错误:1、短语badfaith意思是“不诚实,欺诈”,他却望文生义地译成“坏的信仰”;2、插入语rebelliousthoughitmayhavebeen的意思是“尽管它曾显得很有反叛性”,程巍没看懂语法结构,把“创造性”和“反叛性”捏到一块去了;3、原文清楚地表明是condemnhim(谴责他),程巍却错误地理解为“谴责资产阶级”,因为他没有弄懂,原文的深意其实是波德莱尔必须借助于他所瞧不起的资产阶级道德观对他的谴责,来获得自我确认——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瞧不起,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记得有位论者在评价《反对阐释》一书时附带提到:“程巍先生的中文译本晓畅清晰,有自觉的文体感。为接近与理解桑塔格,架设了一座值得信赖的桥梁。”我当时就想,如今是什么年月,何苦替人家打这种保票呢?
尽管陈俊群的译文也存在问题,但我几乎不可理喻地怀念那些译文——管它呢,就让“后来者居上”罢。我怀念它们,因为桑塔格曾以那错位的姿势活生生地印入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