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冰
自从杜甫元好问刘鹗老舍以后,许多年来,这个城市似乎一直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如今,在这个人称“潇洒似江南”的北方城市,已经很少能够看到当年让文人们恋恋不舍的如梦的江南气息了。当你走在宽敞繁华的泉城路之中,仰头看着巨大的广告牌上摩登男女颔首微笑,你会意识到唱大鼓的白妞黑妞和晃着铁铃铛的老残,都已经成为纸面上一帧定
格的旧相片,永远永远都不会从文字里跳将出来。这是一座越来越值得人回忆的城,因为那些漂亮如同珍珠的名字如今只能够在人的回忆中才得以重现——牛头巷知鱼泉龙吟泉……只有在芙蓉街口已经改作粥铺的清水砖墙的老房子的门脸,经二路上杂色小店铺招牌的额头,方能瞥见一些没有消尽的精致的雕刻,一笔一划,都凸现着那些逝去的岁月中精打细磨的美丽。
然而每个城市总有种魂灵是不死的。这个魂灵贯穿于济南市区粗细不一的道路,贯穿于郊外高高低低的山丘,贯穿于楼群间散布的闪闪烁烁的泉水。它让济南有种不善言说的美,它让这座城质朴、贤良、温情脉脉。这种气息毫不张扬,隐忍而安宁。你不能不承认,一旦你在这里待久了,置身其间,你似乎对它就有了一种不可割舍的情感。济南不是一个让人一见钟情的城,若把它比作人,那么它不适合恋爱,而更适合居家过日子。济南人自己说,济南是一个中庸的地方。它似乎总是在两极间徘徊——它不是血气方刚,但又决非老态龙钟;它不超前,但也决不落后;它对人对事都有无限的包容性,它当然是本地人的家,却也不排斥外地人;它既喜欢阳春白雪,也欢迎下里巴人。它似乎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中间物,历史带给这座水为肌骨的城市的,是厚重感,是日常生活间的自足从容和不愿意站在时代风口浪尖的谦虚。它身侧两个名叫孔子和孟子的圣贤老头儿几千年来不知疲倦的谆谆教诲,使得它虽没有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夸张程度,但拥有绝对让人安心的良好治安。你坐在济南的公交车上,永远都会看到有人遵着孟子的教诲,起身给老头老太太让座。
这个城市与世无争的安宁常常使人忽略它曾经经历过的灾难。1928年5月3日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尸横遍野、流血漂杵。来到位于这个城市心脏地带的趵突泉公园门口,依然可以看见于依依杨柳间立着的“五三”惨案的纪念碑,它被制成掀开的日历的形状,时间永远凝固在五月三日那一天——在随时提醒着从容自足的济南,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
这个城市于表面的中庸平和底下,骨子里其实还是有个性的。你看它分明的四季:酷热的夏和寒冷的冬,温润的春和响晴的秋。你看它正东正西的经纬路,横平竖直,方方正正。这个城市和生活在其间的人,大约在默默无言中无意间贯穿了如是的信条:豪放须如稼轩,婉约须如易安,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济南人喜欢吃的是痛痛快快的大鱼大肉,喝的是价钱划算却清香满口的茉莉花茶——是啊,在追逐时尚的道路上,济南人好像总是慢着一拍。咖啡厅西餐馆酒吧也有不少,然而许多人还是喜欢在纬九路的烧烤摊子上一坐,要一杯子扎啤,几十串羊肉串儿,或者在朝山街上喊一碗国人拉面,吃个稀里哗啦。
然而济南人在土里土气中却有一些“看上去很美”的嗜好,譬如对荷花的热爱,譬如对柳树的偏好。济南人的饮食里总忘不了个“荷”字,什么荷叶粥、荷叶肉、炸荷花瓣——而狭长如一根香肠的普利街上的老字号“草包”包子铺,如今外卖的包子还是用荷叶打包,让白白胖胖的包子们于油盐酱醋间透出一股淡淡荷香……
这又是一个充满仙气的城市。我常常会琢磨赵孟 是站在齐烟九点里的哪个山头,在眼睛里已经绘下一幅鹊华秋色图?而李清照又是驾着怎样的一叶扁舟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秦琼曾经从五龙潭畔的哪个巷子里走出,英气勃发策马扬鞭?这个城市拥有太多的诗意太多的故事,让我在街头走着走着,不小心就掉进古老的时光中去。
几千年来它守望着离自己并不遥远的一山一水一圣人,涵养得本分且知礼,充满书卷气。济南城里我最喜欢的一家书店,位于喧闹的文化东路,店面极小,然而名字却好——“致远”。我以为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这个城市的文化品格: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于烟火气息里透露出一种大气与超然。
泉城广场到青龙桥一带,是我以为“最济南”的一条街。环城公园的小桥流水,粉黄的矮墙,嫩绿鹅黄的垂柳掩映间,坐公交车从路边望进去,深深浅浅的小巷里仿佛有才子佳人的传奇正在上演……当然,对于济南人来说,才子佳人可能远远不如模范丈夫和贤妻良母来得实在。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这是每个济南人的梦,纵然今天这个梦想恐怕已经很难实现,但是济南人却依然愿意将这个梦继续做下去,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