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认为“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古话，是形容一个人只要才学渊博、知识丰富，便自然会表现出文人的优雅举止和翩翩风度。读过一本描述复旦大学那些著名学人另一面心迹与风貌的《海上学人》后，才知道这个“气自华”，不仅指一个人的外在表现，更在于他首先是一个真实的人，对人生对社会有着自己的真情、真话、真心。
在中国首次翻译《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先生，年轻时就是一个敢说敢为、很有个
性的人物，外号是一擦就着的“红头火柴”。到了晚年，他依旧不肯随波逐流，屈从于强势话语，始终保持一个学人的良知。上世纪50年代初，上面提倡“一面倒”，全面学习苏联，文教领域也是惟苏联专家的意见是从。在一次科学院学部委员会议上，语言学家王力大谈苏联专家如何说、如何做。陈望道听得不耐烦了，就顶了一句说：“王力先生，这里是我们中国!”搞得对方无话可说。后来在制定汉语拉丁化字母时，苏联专家要强行加进一些斯拉夫语的字母。慑于政治压力，无人敢说不对，只有陈望道站出来反对，说这两种字母体系加在一起不伦不类。他与苏联专家辩论了一个上午，连中午饭也没吃，终于将这大国沙文主义的方案给顶回去了。
还有那个可以算得上老革命战士的陈子展先生，一生都过得不顺遂，解放前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遭受国民党的不少迫害；建国后，当时的党委书记曾拜访陈子展让他出山，但陈子展不但拒绝了，还有自己的理由：共产党困难时，我应该帮忙；现在共产党胜利了，我就不必来凑这个热闹了。陈子展的耿介与直言是出了名的，当年齐白石曾自诩：他的诗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画第四。此说影响殊远，众人诺诺。但陈先生对此说颇不以为然，也不顾及白石老人的面子，独一人谔谔说：其实齐先生的画比他的字、诗、印的水平都要高，是占第一位的，他之所以把画排列最后，不过是有意以画来抬高自己的诗、字与印罢了。此言一出，在文化界引起轩然大波，白石老人更是怒不可遏，指责陈子展瞧不起他。一生喜欢与人论辩的陈子展，到了80岁，还写出《诗经直解》和《楚辞直解》两本大部头的著作，里面还是少不了与人论辩争斗。
再就是园林大家陈从周先生。读过他的代表作《说园》的人，都会感觉这位老先生一定是位处世随和、人淡如菊的人物。可恰恰相反，陈先生却是一个为人非常旷达、喜欢仗义执言的性情中人。上世纪80年代，他的老伴久病不起辞世，别人都来劝慰他，他却反而宽慰别人说：“她长期卧病，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现在她自己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很有些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的味道。后来，有好事者为他介绍对象，他断然拒绝，大发高论：“你们能介绍给我的，无非三种女人，一是寡妇，二是离过婚的，三是老处女，对我都不合适。寡妇能克前夫，当然也能克我；能与前夫离婚的女人，也能与我离婚；老处女往往脾气古怪，我的脾气更古怪，还是算了吧！”陈先生个人家事虽说如此旷达，但一涉及中国文化的建设问题，却是异常的执着，常常为保护文物胜迹而大动肝火，奔走呼号，敢怒敢骂。有一次，他看到一群大学生在草坪上踢球，就上前制止，叫他们保护绿化地带，却无人理睬，球照踢不误。放上别人，也就算了，这陈先生却一屁股坐到草坪中央，捶胸痛哭，大骂学校师道沦落、学生道德沦丧，这才将那帮学生赶散。后来，为保护上海徐家汇藏书楼，让地铁为藏书楼让路，陈从周拍案怒起，对有关领导大骂起来，竟至当场中风昏倒。经抢救过来后，就不能活动了，从此每况愈下，竟至一瞑不起。
此外，还有不肯跟风的蒋天枢先生、把“人”写得端正的贾植芳先生等等，他们那些“气自华”的故事都是同样的精彩纷呈，令人神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