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徐桥 整理:徐约维 绘图：陈博
高楼沉默地耸向天边，我就是这座城市的万盏灯火之一，眉则是另一盏灯光。我们住在同一群高楼里，但是我们的相识却是通过高楼以外的世界。有时候，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次偶然的累积。我们近在咫尺，天天进进出出，却年年互不相知。
我是在一档电视征婚节目中看见的眉。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举止安详，有一点弱。我喜欢弱一点的女人，在审美情趣上，我欣赏的是那种弱而有致的。女人其实最主要的是有味道而不是漂亮。漂亮可以化妆，而味道却是化妆不出来的。眉脸部线条顺顺溜溜，五官凹凸明显，身材纤纤细细，有点像徐志摩描绘的日本女子“那一低头的温柔”，我第一眼就看上了她。她的淳朴与大城市气息使我眼睛一亮。我相信我自己的第一时间的第一感觉。这就是人的缘分，第一眼感觉不好，那么以后终究很难满意。这是我多次的体验了。我觉得体内有一块最柔软的东西被激活了。我开始往眉的电子邮箱寄信，但是，眉没有反应。可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发信，我越写越沉迷，给眉写信已经成为我内心的某种享受。我享受着倾诉本身的快感。这是我内心的另一种真实。我从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开始发起攻势，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正好我名字里面有一个桥，也姓徐。
每天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信箱，终于，在我生日的那天，眉的回信来了。眉不知道我的生日，却神奇地恰恰在我生日那天回了第一封信，就仿佛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我连眉的信本身都静不下来看，完全沉浸在兴奋本身之中。不停地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走了三刻钟，还是安静不下来，就像患上多动症。好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N次的。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网上的来来回回。我是热情高涨，而眉照例是简洁下面的含蓄与节制。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率先打电话给她，电话里面传来的声音很好听，很入耳，虽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可别有一种磁性。怎么说呢，就是去年上海电视台很红的一档节目《风流人物》主持人刘凝的那种声音。不是很亮，甚至有点闷，但听着就是吸引人，很亲切，一点一滴都如春风化雨，渗透在心里了。
“出来见个面好吗？”“唔？唔。好，好吧。”眉的声音有些不肯定，有些羞涩。
“我来接你。你住哪里？”她犹豫了一阵，终于矜持地说：“A路A小区。”我一阵激动：“是吗？我也住在A路A小区。你住几号楼？”对方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你。我简直惊喜若狂，我一面打手机一面走到楼下，这时，我看见对面的大楼下面站着个女孩，跟我一样拿着手机在春天的阳光下与我通话。简直神了，就像电影中的一样。阳光突然展现崭新的一面，几年来，我们就在对面生活，从未谋面，想不到如今却是以这种方式见面。接下去的发展就有些突飞猛进的意思。春天里，一切都在苏醒，大地、万物、人心、爱情。这是大自然的生长季节，一切都是美好的，春风拂面，春风沉醉，我们内心的沉睡着的一块被激活了，就像我们这个城市，一下子就进入高速的发展期。城市蓬蓬勃勃地发展着，生命蓬蓬勃勃地发展着。我是搞画画的，爱情是我蓬蓬勃勃发展的第二口气。
散淡红茶坊。温馨咖啡馆。激情蹦迪舞。缠绵酒吧廊。恋情一步一步燃烧，最后我们同居了。我们在郊外的度假村租了一套房。
爱情一天一天过去。也许，爱情就是一种梦幻，一旦脚踏实地，就是迎头一击。也许是爱情太过炫目了，以后的日子就是一点一点的阴晴不定。现实就是我的画卖不出去，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虽然大家都说我有潜力，我的画标价很高，每幅总在2000元左右，可就是卖不出去。我又不肯把价降下来———这是一个身价、档次的问题。我的心情变得很坏，可又不肯说，常常会为一点点小事情而大动肝火。而眉却显得更加水灵灵了，仿佛出水芙蓉，清纯而妩媚，爱激活了她体内的荷尔蒙，肌肤渗透出某种玫瑰色的诱人的光彩，双眼闪闪发亮，一举一动之间，风情万种，又仪态大方，谁见了都会动心。从一个小女生到一个小妇人的过程简直可以说美妙。而我更加沮丧，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一天天明媚起来，而自己一天天萎缩下去，这种心情很是难言。
我的心里开始不平衡，我开始作怪。我的画需要客户，我就让她去展开“夫人外交”，起先，她不肯去，说自己没有这种能量：不善察言观色，不善随机应变，更不善推销。于是，我就发脾气，说“当年的宋美龄还替蒋介石争取美援呢”。她只好犹犹豫豫去了。可就是这个不善交际的眉却成了交际场上很受青睐的嘉宾。所以说，人是不知道的。人也是要会欣赏的人欣赏的。而眉的气质就特别对那种有文化有资质人的口味。她的不善言语，反而使她具有一种厚道、老实的味道，连她的怯生生，她的缄默，也变得非常的迷人，具有一种使人想深入了解的欲望。眉不善交际，所以没有那种交际场虚的浮的夸夸其谈，那种“秀”那种浅薄———而买家都是那种火眼金睛、阅人无数、非常有判断力的人。眉的老实实在，显得非常诚实，值得信任。而且具有艺术气息，很让人联想翩翩。
她给我打开了局面，我一方面暗暗高兴，一方面又暗暗失落。因为买家基本上是男性公民，且都是冲着眉来的。买家看她的眼光都是像看我的画一样，都是带着欣赏意味的。当然眉也是一派端庄的模样，特别是眼神很正，没有任何招摇的举止，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我找不出岔子，可是我心里越发拧劲，“我到底输在哪里？我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弱女子？”眉见我不高兴，就主动来亲近我，可我就是想冷落她，故意装作很心不在焉、甚至忽略她的模样。眉非常惆怅，几次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越是柔顺，我心里就是拗着劲与她作对。这就是我们男人的可恶之处了。我就是要看看她失落的样子，还是这样文文雅雅吗？也许，爱情就是一场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较量。我一次一次外出，一次一次地晚归，甚至不归。我还偷看她的信件邮件，可均无可疑之处。一次清晨回来，我偷偷打开眉的电子信箱，却发现了眉一段话：“我痛心地看着桥眉尖之间的忧郁，想安慰他，可是没有用。也许，是以前的柔情已经用尽，现在已经没有用，甚至是腻烦，逆反。我赢不了他的心，我改变不了他，也应付不了他。”
现在我知道，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女人是感情动物，有了爱情就可以支撑一生，而男人是需要有事业垫底的。特别是艺术家，特别讲究成就感，他们操持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应付不好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这是艺术家往往潦倒的缘故。
因为我的关系眉非常累，要上班，又要推销我的画，身累加上心累。所以我们的沟通越来越少了。一次她郑重其事对我说：某客户看上了她，让她把工作辞了，去他的艺术公司做公关。年薪8-10万。“现在你不用愁了，我可以养你了。”谁知眉的一句戏语，使我内心多日的压抑一下子爆发了：“我为什么要你养？什么公关？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呢！”“我们不是还要买房吗？”“那也不要你傍大款的钱！”“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平日里一次次买你的，就是看中了你。”“我还不是为了你！”本来眉是想好好与我谈一次，却气得连饭也没有吃。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对眉忏悔自己的任性，自己的没有责任感与喜怒无常。男人的哭，有时候是很打动人的，特别是眉这样容易感染别人也容易被感染的女子。她温柔地抹去我的泪水，可自己却泪如雨下。但转瞬之间我却突然转向，我不知道这种转折是预谋的还是即兴的———所以人的祸福，错对，往往是一念之差，顷刻之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一头与你好，一头还和一个有钱的女人好。我知道我说出来你会很伤心，可是我也不想骗你。如果你愿意或者能够接受这种事实，我们还是这样维持下去，好吗？”我突然感到一股彻骨寒冷从她身上传出来，她苍白着脸，闭上了眼睛，可是身体在簌簌发抖。
我几乎要动摇了，我只是想考验一下眉对我的真心程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邪恶，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会临时突然跳出来这么一个古怪的念头，人的下意识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突然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很后悔，可是我已经说出口。
眉走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晚霞燃烧在天边，如血一般，看得人心痛。眉除了衣服，没有带走任何一件东西。我一个人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大街上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我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然后冲出房间，想去追她，可是她已经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都市黄昏的人真多啊！数不尽的人流、车流。就这么几分钟，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呆呆地立在黄昏的街头，因为我的小心眼，因为我古怪的脾气，因为我无原则的“作”，我终于还是失去了眉，我最爱的女人。我永远也忘不掉这个暮色苍茫的黄昏。
